文/建新


（3）
我们高中每个年级都是四个班，我是在高一二班。那天刚到学校没一会儿，不想进教室，就在校园里晃荡。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又不想看。（现在想起来，那是谁给提供的笔墨纸张呢？很大的一笔开支呢。）正在百无聊赖，忽然人群搡动，涌出来一大堆人，还夹杂着喊声，一看，竟然是一个女学生被几个人揪着。 就听身边的人在小声说：‘咦，这不是一班的李x光吗？’原来是高一一班的红卫兵把她们班的团支书，叫李X光的，给揪出来了斗！ 哇！ 我的心揪起来了。以前我不认识她，只是听说过。这次看到了；眉清目秀的一个女孩子，文文气气。很干净的，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不过看起来老成些。 只见她脸色苍白，被拥着，推着，搡着，看到过电影里演的那个刺杀列宁的女特务卡普兰被抓住时的场景吗？很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成了被斗的对象。她能有什么罪过呢？我的想象力实在是不够。 从此以后，她就被单独关在宿舍楼后面有个小院，在那里劳动改造了。有一次，我大着胆子，趁没人的时候，偷偷的溜进那个小院。 我是奔着那个小院的藏书房去的。我平生就是一个爱好：爱看书，嗜书如命。听人说红卫兵们抄家抄来很多书，都放在那个小院的房间里，心中痒痒的，总想能看看。于是就偷偷的趁没人看见的时候去了。没想到却看到她，被‘监禁’在那里。只见她在用刨刀在刨木头，在做木匠活，可能是要她劳改吧。干的蛮象样的，我一时愣住了，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她，我呆在那里，看着她，她也看看我，谁都没说话。呆了那么几秒钟？就傻傻的逃一样的跑走了。我根本都不知道她认识不认识我？不过心里倒对她有了几分佩服。


还有一个初二的男孩子，叫方X浩，也是被同学抓起来了，隔离了，关在宿舍楼的底楼， 也许就是地下室的一个小房间里。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罪名了，初二啊，不过才十几岁，最多十五岁？真不知他是怎么过的日子？这次我就是纯粹的好奇，偷偷跑到那个地下室楼道，远远的看了一眼：黑暗的空空的长长的楼道尽头，有那么一抹淡淡的昏暗的灯光，摇曳着，映在那个孤独的男孩子的脸上，他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来，看着我。那张脸， 那一幕，也是永远的印在我的脑海中。我很快的跑掉了，心里也很害怕。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不知道，也不明白，他还只是一个大孩子啊。为什么这样的人，都会成了反革命？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的反革命？是谁说他们是地富反坏，反革命的呢？根据什么呢？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现在这两个人都应该是六十多岁、望七十的人了。不知道他们后来的命运如何？

（4）
杨大夫被斗了，许多人都挨斗了，娘也被拽上了批斗台 。。。我差点去了鬼门关。。
 
那天早上到了学校，看到许多人围着一批新的大字报，写的是“杨X 书是国民党特务，流氓。。。”“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大大的黑叉，叉在名字上。我一看，吓了一跳。这个人是个老大夫，我们这些孩子，平时都叫他杨伯伯的。是铁路第三设计院卫生科的，也是附属医院吧。我们这些家属看病，都愿意找他，他老人家和气，而且医术也好。据说是郎中出身。另外，他也是我班里同学慧珠的父亲。


说起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真的不假。平时无意中我们有几个女生特别玩的来，谈得来。就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到文革的时候才发现，我们都不是红五类，也还没有黑五类，好像都属于“小资”范畴，非红五类。可以前，在班里都是佼佼者，学习各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现在，一下子都不行了，成了另类。可是，杨伯伯这是怎么回事？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去她家里看看。我知道这很不明智，很危险。但是我心中的信条是：是朋友就在这时候才能看出来。他就是反革命，坏蛋，但是我和慧珠的友情不容许我在朋友有难的时候不去共同承担。这是我为人的准则。趋炎附势我所不齿；落井下石更是不屑；为避嫌而不顾情义，那也不是君子所为。


当时和谁也没商量，自己就去了。这个时候，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叫。这是担风险的。

到了她家，一片凌乱。杨妈妈坐在那里无语落泪，她两个哥哥都是复员军人，里里外外的来回踱步，看见我来了，只点点头，也没说话。慧珠走上来，拉拉我的手，还是没说话。我也不知说什么。只是默默的。 不一会儿，不出意料， 我们的这几个朋友差不多都来了。一个后来知道是潘汉年的孙女；一个也是后来知道是原武汉文史馆馆长的孙女，还有一个是鉄三院院长的女儿。。 还就是本小姐是个白丁老百姓。呵呵。 在她家待了多半天。这是我们当时能做的了。也没有见到杨伯伯，不知道哪里去了，也许是又被抓走了。
那时候，人们还都有很浓的爱面子心，有羞耻之心。觉得被拉到台上当众如此羞辱，实在难以活下去，自杀的人很多。


那时候宣扬的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铁三院是文化人、所谓的知识分子比较多的单位。自然就成了重灾区。记得那天是听同学说：哎，你知道元宝是什么样的吗？快去看看吧。三院斗争XXX，和他老婆。 （忘记名字了，就是一个工程师之类的，）搜出那么多元宝，还有好多值钱的东西！我真的去了。也是因为要顺便找娘一起去食堂吃饭去的。看到了一对夫妻，跪在地上。旁边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些珠宝玉器之类的东西吧。还真有看起来像书里画的那样的小元宝之类的东西。


还有一个女的，那时已是三、四十岁的老姑娘了，没有结婚。但大字报说她，49年前是什么阔小姐，自己存了很多衣服，都是四旧。说她留恋旧社会，每天晚上在家里穿了那些衣服，对着镜子照，走来走去，资产阶级小姐，变天之心不死。。。也被批斗了。这个情节所以记得，就是记得说她晚上在家里穿了那些漂亮衣服在穿衣镜前照，走来走去的。这也挨斗？

后来，听娘告诉我，有一天三院正开批斗会，不知是谁喊了，说娘是特务，当时就给拽到台上去陪斗了。这还要从演活报剧说起。娘年轻时很漂亮。三院有一次演讽刺反对美国的活报剧，让她扮演了泰勒的女秘书。也不知道泰勒有没有女秘书？！可能就是由此断定娘是美国特务？ 娘回来也是想不开，觉得没脸见人了。晚上半夜睡不着，就要摸电门自杀。她后来告诉我：“我站在你的床前，看你睡得正香，就想，如果我死了，抛下你这个没人要的个孩子，没人管，又落个反革命子女（那时只要是自杀，就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就是反革命。’）太可怜了。就想干脆娘俩个一块死吧！ ”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她站在我床前，就一手拉我的手，另一只手去摸电门。人到死时也是很难的。她那时也不过才三十几岁啊。在犹豫难过之间，说这时候我忽然翻了个身，嘴里还在嘟囔什么，好像在说梦话。娘一下子心软了，想这个孩子也没做什么错事，她还没长大，还没有经过人世，不能啊！ 结果就打消了寻死的念头。等后来一切都过去了，很久以后， 娘才跟我说这事。 说的时候，她很庆幸自己没有自杀，自杀太傻了。 我听了真是很后怕，哪里知道，自己在睡梦中差点到了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