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生亦相觅-元稹与白居易的故事3
2018-01-27

文:梅公子


白居易在庐山草堂结庐,一日兴之所至,作书给元稹:“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封题之时,不觉欲曙。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蹔生。余习所牵,便成三韵云: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

长安城里金明色的早晨,宫殿在晨曦里庄穆而华严。当值的翰林学士,从容的踏步长殿,那些光焰熊熊燃烧了一夜的宫灯,被肃谨的宫人逐次熄灭。他惬意的感受著一个又一个大唐帝国的清晨的来到,而不是后来的湖海漂泊,草堂上的黎明,千年万载的庐山,溪水流过长滩,落入幽深不见底的山涧之中,发出遥远的轰响与回声。还有风,吹过千山万谷,吹拂过竹海野树。这些声息,在黎明醒来,是那样的寂寥。而山头上晨起禅坐的山僧,看在诗人眼里,那出世人的隐逸,也是叫他难过的。他怀念什么呢?是翰林院那些更漏将尽,金明色的恢弘黎明?还是曾经的旧时光?他写信给元稹,唏嘘哀哉,唠叨了许多,感怀了许多。

元稹回诗一首〈酬乐天书后三韵〉:今日庐峰霞绕寺,昔时鸾殿凤回书。两封相去八年后,一种俱云五夜初。渐觉此生都是梦,不能将泪滴双鱼。

白居易将彼此比作笼中鸟、槛里猿,迫切有一日脱却官身,得到海阔天空的自由,与元稹重续前缘。人世于他,岁月的重岩叠嶂有著无限的绵延。而此时的元稹,情怀冲淡太多,他说著:“渐觉此生都是梦。”

白居易的一生,不如元稹那样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大荣大辱。他于人于事,亦从来不会走到绝境的地步,而且他是容易得到安慰的,这人世间的春花秋月,朋友的乘兴来访,冬夜的一壶酒,雨天的一盏茶、一卷书、一把琴,庭前的花开花谢,人的聚和散,于他都有著无限的情味可供回味。而元稹,则永远比他激烈。

白居易对挚友的人生的铺排,暖老踏实:“待君女嫁后,及我官满时;稍无骨肉累,粗有渔樵资,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他相信,在人世间,有一座山,山中有老僧、道人、樵子,有小径隐没于秋风里,有渔舟泊于白芦渡口,他们隐居的精舍,有温暖的红泥小火炉,有琴有茶,可采药炼丹,可月下参禅论道,可与老僧、道人快乐厮守。总之,有那么一个明秀的地方,忠诚的等候著他和元稹。

那是一座秋天的山。当他们皓首如霜的来到,当白雪封山,便是一个漫长而温暖的故事的落幕。

然而,元稹没有践约。

他们最后的一面,是元稹来到白居易府上做客。临别时,他写了〈过东都别乐天二首〉:

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
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
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
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这是一次预言的告别,也是永别。素来逸兴飞扬的元稹,居然客气起来,连连对老友道叨扰,留连太久全因著不舍别去 —— 因为我知道,此生你将不会再得到这样相聚的欢乐。

“得知后回相见无”是一句决然的结尾。一个萧萧离去的身影,他作别的是老友,亦是人世,仿佛一个倦游的远客,意兴阑珊,没了再与这人世周旋的兴致。他心里明白自己告辞的时间到了,没有归期,不再回见,对这人世,他的确是伤透了、烦透了。

我想起元稹曾经写给白居易的诗歌 —— “无身尚拟魂相就,身在那无梦往还。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这样的眷念,在他人生的最后,都淡去了。他远道而来,探望他的朋友,又顺江而下,去往那江城五月落梅花的武昌城。我想著彼时的元稹,关于人生,关于荣辱,他心里全都放下了,连魂灵所寄的这具肉身,他都有脱壳而出的预知。

不久,元稹猝死于武昌任所。

“今在岂有相逢日,未死应无暂忘时。从此三篇收泪后,终身无复更吟诗。”急痛之中的白居易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老友走了,人世空了,他余生将再也不会吟诗了。

元稹英年早逝,白居易为老友如是写下祭文:惟公家积善庆,天钟粹和,生为国桢,出为人瑞,行业志略,政术文华,四科全才,一时独步。虽历将相,未尽谟酞,故风声但树于藩方,功利不周于夷夏。噫!苍生之不大遇也,在公岂有所不足耶?《诗》云:“淑人君子,胡不万年?”又云:“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此古人哀惜贤良之恳辞也。若情理愤痛,过于斯者,则号呼抑郁之不暇,又安可胜言哉?

他为老友此生的遭际,锥心痛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虽然元稹也荣及拜相,然而从来不曾尽心施展过胸中韬略,所得尽是阻扰、诬陷、人事纷争及无穷无尽的折辱。白居易更是哀叹他的不为世所用,是天下苍生的缺憾。

在祭文末,白居易如是哭告:“呜呼微之!始以诗交,终以诗诀,弦笔两绝,其今日乎?呜呼微之!三界之间,孰不生死,四海之内,谁无交朋?然以我尔之身,为终天之别,既往者已矣,未死者如何?呜呼微之!六十衰翁,灰心血泪,引酒再奠,抚棺一呼,佛经云:“凡有业结,无非因集。”与公缘会,岂是偶然?多生以来,几离几合,既有今别,宁无后期?公虽不归,我应继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呜呼微之!言尽于此。尚飨。

这番话,是白居易恸极时的自我抚慰,他相信他们的缘分不是缘起于今生今世。这一番离别,定然不是情谊的终结,在来世,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他和他,还会再度相遇。
    来源: 看中国 责编: Ki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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