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有一首诗
--〈阆州开元寺壁题乐天诗〉:
忆君无计写君诗,
写尽千行说向谁。
题在阆州东寺壁,
几时知是见君时。
因为旅途孤寂,他便在寺庙的墙壁上,将白居易的诗写了一首又一首。他的眷念,是要时时刻刻验证人世间有这样一个人。而去往蛮荒通州时,“忽向破簷残漏处,见君诗在柱心题”,名满天下的白居易,大抵是有爱慕者将他的诗歌写在荒僻驿站的梁柱上,让远道而来的元稹看到,心暖又鼻酸。
在大唐山水中,那一座座寺庙,一程程驿站、旅馆的客房,都有著阔朗的粉白墙壁,浑厚阔大的梁柱,供给这些南来北往的诗人们,挥毫题诗。
白居易亦不例外,常在驿站旅馆的墙壁上,读到元稹经过时题写的诗文:“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春雪漫天时,元稹踏雪而归,而秋风飒飒,吹遍山头红叶、河涧寒水时,又吹送著白居易萧萧去远的身影。
看白居易的诗名中的地点:蓝桥驿、西陵驿、河阴夜泊、感化寺、韩公堆、武关南、早春西湖、泛舟太湖……那泊过的河、打马经过的驿站,皆是人世的辗转。
“忆君我正泊行舟,望我君应上郡楼。万里月明同此夜,黄河东面海西头。”茫茫的大水,汹涌激荡,从黄河漫过无数的滩头、无数的河谷到西边大海,这万里明月同此夜的大写意,写实的却是山水的迢远、离别的契阔。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这首在水上写就的诗,读来,身外全是茫茫白水。夜泊的孤舟在渡口,天地寂静,唯有灯烛燃烧,照著持卷夜读的远行人。夜半舱外,正落下萧萧寒霜,逆吹的大风,从水面刮起一波一波的浪花,拍打著船舷,寒意沁骨,而案上灯烛燃尽,窗纸外尚且不透天光。这凄清的情景仿佛是人生的真相,而茫茫大水上所思念的挚友,仿佛是这四海之内唯一的同行人……
“酆水店头春尽日,送君上马谪通州;夷陵峡口明月夜,此处逢君是偶然。一别五年方见面,相携三宿未回船。”
这首诗叙述的是他们都离开长安多年后,天南海北的仕途辗转里,偶然在长江上重逢的惊喜情景,白居易由弟弟白行简陪伴,离开江州去中州上任,在长江上,他们与由蜀地达州离任的元稹,在江上相遇。湖海辽远,他们在颠沛的世情中,只是风烟迢递里零星得知老友的际遇。而在这一碧万里、白水劲浪的大江之上,两只扬帆挂樯、书著名号的行舟,竟然相向驶来,喜相逢。
“坐从日暮唯长叹,语到天明竟未眠。齿发蹉跎将五十,关河迢递过三千。生涯共寄沧江上,乡国俱抛白日边。往事渺茫都似梦,旧游流落半归泉。”
此时,他们都是霜生鬓发的中年人了,经历过抱负落空、子女夭折的种种伤痛,曾经长安的老友故旧半做鬼。白居易曾有诗句 —— “李三埋地底,元九谪天涯”,书写的便是这样的零落。
“羸骨欲销犹被刻,疮痕未没又遭弹。剑头已折藏须盖,丁字虽刚屈莫难。”—— 这是此时的元稹做人的感受,即便已经身历千刀万剐,那些中伤与追击,依然不会放过一次一次被击倒的人。诗中所言,全是胆寒与心悸,锋锐如元稹,也对这众口烁金、积毁销骨的尘世,灰了心。
三游洞欢聚后,依依别离,各自得相背远航,去往各自的命运里。王命在身,不得不去。“别来只是成诗癖,老去何曾更酒颠。各限王程须去住,重开离宴贵留连。”前方的路途,艰辛险阻。“黄牛渡北移征棹,白狗崖东卷别筵。神女台云闲缭绕,使君滩水急潺湲,风凄暝色愁杨柳,月吊宵声哭杜鹃。万丈赤幢潭底日,一条白练峡中天。君还秦地辞炎徼,我向忠州入瘴烟。未死会应相见在,又知何地复何年。”
一只舟子将逆水而上,前方是艰险的瞿塘峡,而另一只顺水而去的舟子不舍相离,反而掉棹转来,跟在入川的舟子后,依依相送,缠绵相随。这样的情景,这样依依相送的两只白帆,在大唐碧青的山水之间,在万劫成灰的时光之中,某一种永恒不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