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公子
长安城的春天,白居易与友人在累累花枝下,饮酒赏花,喝得不亦乐乎,只是,蓦然转念及元稹,会令他心里一沉。这漫漫的春光,人世间都是花在开,天光流云,诗、酒、花俱全,再美好不过了。唯有元九去往山长水阔的外州,任重道远。他到了哪儿呢?白兄掐指一算,觉得元九今晚应该是投宿梁州。
白居易在春风沉醉的夜色里回到家,牵挂令他写下了这首诗。后世的我辈直白读来,意思就是:你到哪儿啦?
这一夜,元稹也在驿站梦见了他,还有长安城的曲江。他和这伙友人,把白居易白天看的花都看了一遍,还顺手摘下了许多无辜的花枝,当做酒筹来行令饮酒。在这个温暖的梦里,元稹大概也没少喝。待到这伙快乐的酒徒走上慈恩院的台阶时,元稹的梦醒了。是驿站客房的晓色清晨,异乡的草木青气侵入房间,远远的有村落的鸡犬之声隐隐起伏,驿站门口,鲁莽的邮差小吏正粗著嗓门使唤人,招呼车马,而今天,只是前方颠沛孤寂的山一程、水一程,长安城的繁花、春光,以及那帮没良心朋友们的日日春宴,让元稹满腹委屈:没有我元九在座,你们居然也能这么开心吗?没天理呀!没天理!于是,他在客栈的桌案前,铺排笔墨写诗抒发他的委屈。他总是习惯把他的行踪,以及时间、地点、事件写得一清二楚,于是后世看起来,一组漂亮的文字,多少深情、多少缠绵。
“是夜宿汉川驿,梦与杓直、乐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诸院,倏然而寤,则递乘及阶,邮吏已传呼报晓矣!”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所惊身在古梁州。
想来我们的乐天老兄,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对这山长水阔外的梦与感应,自是感怀不已,涕泪涟涟。唉!他是多么思念他的老友啊!
外出的元御史,一路上要勘察多少纰漏,惹出多少风波是非啊!乐天兄想得揪心难过,只好写帖子招呼朋友,同去曲江边,花下饮酒又一天。唉!
又一回,乐天兄又写了一首关于梦的诗,因为他昨晚没睡好,三更月斜时,元九又跑到他梦里来了,这回既没有花和酒,也没有慈恩院的游玩,不知这回的梦是为著什么因由。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州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梦元九〉
这首诗经过天下的好事者们,那些水井边浆洗淘米的老妇人啦!无数个咬文嚼字摇头晃脑的书生啦!酒坊歌女们的口口相传,传到了元稹的眼前。元稹呢!则又照例诉苦连天,他又病啦!卧病在床,魂梦颠倒,似睡非睡,梦里乱纷纷的什么糟心人、糟心事都有,好苦唉!他矫情的表示 ——“惟梦闲人不梦君”,还好白兄没有出现在这些乱纷纷、乱糟糟的梦里。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梦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酬乐天频梦微之〉
他们之间,终其一生,都有这一份绵绵不绝的魂梦相牵。
元稹在江陵任满,被朝廷召回长安,不知又触犯了什么?转而又与刘禹锡、柳宗元等人一同被外放,去往最荒蛮的地域为官。元稹有诗〈酬乐天雨后见忆〉:“雨滑危梁性命愁,差池一步一生休。黄泉便是通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他一口气抱怨了许多,临到末了,叹口气,让他的乐天老兄别惦记他了,管自己在长安城诗酒相伴,快乐度日吧!反正,他如今就多腔子里这口气了 ——“苦境万般君莫问,自怜方寸本来虚。”
而白居易呢!当然对这番心情是善知善解极了。他写诗安慰元稹,感叹时间的飞逝,快得令人心悸,自己已经渐渐感受到年纪所带来的力不从心。而元稹呢! ——“君年虽校少,憔悴谪南国。三年不放归,炎瘴消颜色。山无杀草霜,水有含沙蜮。健否远不知,书多隔年得。”他担忧著在那样的烟瘴燠热之地,元稹郁郁然不快乐,体弱多病的他不知身体是否康健?走笔至此,他如是宽慰道:“愿君少愁苦,我亦加餐食。各保金石躯,以慰长相忆。”总之,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就不要这么多病多愁,我们要保存元气,每日里努力加餐饭,留得青山在,前头总归会有重逢之日的。
这便是我们所熟悉、所爱慕的白居易,他永远怀有一腔仁厚的体恤,对前方光景的指望,暖烘烘的,隔著千山万水,也烘著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