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这是一首令人耳熟能详的唐诗,大概没有人会不知道它,因为它的浅显易懂,这首〈静夜思〉成为我们孩提时代学到的第一首儿歌。又因为这首朗朗上口的儿歌,我们第一次知道了在唐代,曾经有一位常常对月思乡的大诗人李白。
然而,展读《李太白文集》,读到那一行行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字后,大概会发现〈静夜思〉这首诗似乎有些特别。而特别之处,就在于它的平淡与无奇。与李白那无所不能的文字相比,这首诗没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奇绝,没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放旷,没有「云想衣裳花想容」的雍荣,也没有「西风残昭,汉家陵阙」的高古,不禁令人好奇,诗人是以甚么样的心境写下了这四句如寻常家语的诗句呢。而这看似平淡无奇的诗句,却流传千古,几乎成为《李太白文集》中知名度最高的一首。这又是为甚么呢?
夜色如水,月光皎洁,那是大唐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想来是人们都已熟睡,所以四周寂然无声,而李白就是在这样静谧的夜晚,兀坐床前,看见银色的月光洒了一地,朦胧中,竟以为是白露之霜。不过,这只是片刻的错觉,李白寻着月光望出去,在窗外,依稀看得见远山的轮廓,还有天上的一轮好月。李白没有描述那是一轮怎样的好月,是他独酌花间时,与之徘徊共舞的那一轮明月,还是出自天山,照亮云海的那一轮古月,又或是万户擣衣声中的那一片凉月……,诗人只是疏淡的吟道「举头望山月」,于是就如同扑入梦境的倦客,一步闯入了一个遥远的遐想——而他所想到的,是故乡。
于是我们似乎有点理解了李白在吟诵这首小诗时的心境。那是一种淡淡的乡愁。乡愁是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她永远是淡淡的,但却是无尽的,每当乡愁袭来,所有的情绪都会被她淹没,她似有着无终无尽的源头,可以一直这样淡淡的,却源源不断的,把每一位思乡的异客,都变成思念母亲的孩子。
展读李白的歌诗,会看到这位一生云游行吟的诗人,走到哪里都会时常有一缕乡愁发于心,歌于诗。而他的故乡也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帝乡三千里,杳在碧云间」、「天借一明月,飞来碧云端。故乡不可见……」,当碧云望得见时,故乡却在碧云深处,当明月也望得见时,故乡却不可望见。于是李白只能「低头思故乡」。
然而《李太白文集》中,通篇通篇的竟然发现,他从没说过故乡在哪里。在《新唐书》李白的列传中,也只知他是兴圣皇帝九世孙,他的家族曾在西域生活,后来又到了蜀地。我们所熟悉的部分,就是从李白出现在长安开始,他一夕名动天下,是那样无端无由,几如黄河之水天上来。那么,李白的乡愁到底来自何处。
李白是一位诗人,亦是一位修道人,他以太白为字,青莲为号。他的出生就有些不同寻常。史载李白的母亲因为太白金星入梦而生李白,李白五岁时即能诵〈六甲〉,所谓〈六甲〉者,不是儒家的诗书,而是道家的书籍。李白的一生,壮游大江南北,自云:「五岳寻仙不辞远。」贺知章惊呼他为谪仙人,时人亦评李白为诗仙,一半是因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雄才,一半是缘于他的仙风与道骨。他曾与大唐盛世同在,且又是来去匆匆,身世如月色一样迷离,这一切让我们得出一个结论,李白似乎只为那个盛世而出现,他本不属于凡尘。
无怪乎李白很少提及他的出生地,因为那只是凡俗中的一个驿站,正如他在诗中说「天地一逆旅」,逆旅就是客栈。在李白看来,这个世界只是暂时栖身之所,而并非最终的归宿,他的归宿当在紫霞、在云端,在太素、在汗漫、在青天……于是当他神飞九霄,思接乡关时,人间之百味自然淡之又淡,没有豪情,也无所谓悲凉,没有得意,也无所谓失落,有的只是远离白昼喧嚣后的沉静,在月色下褪尽人间铅华,归于宁静、真实与平淡。
这首〈静夜思〉被代代相传,甚至成为学诗人必读的入门诗。然而当我们被这首诗感染,与之共鸣时, 也许是因为,我们的记忆的深处都有一处无法忘却的故乡,在遥远的天边,在缥缈的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