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习广
留美学人董时光，满怀爱国之情回到祖国，在整风运动被作为极右分子处理，送去劳改。由于常年饥饿，只好捡马粪中的胡豆充饥，结果被诬为偷吃马粮，遭毒打致死。
董时光出生于1918年，四川省垫江县（现属重庆市）人。年轻时赴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研修教育学。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董时光在美国撰文反对美国出兵朝鲜，被美国联邦调查局视为亲共危险人物，遭驱逐出境。
董时光回国时，周恩来亲自迎接他。当时几所著名大学力聘，董时光选择了西南师范学院任教。这个受西方民主熏陶的知识分子，对现实国情茫然无知，可偏有士大夫的傲骨，几年来与校党委关系搞得很僵。
董时光备受师生欢迎
1955年5月11日，董时光接受《重庆日报》采访说：自己“从解放前就一直为争取民主自由而奋斗著，现在西师的领导以为我不积极，这只能证明他们不要民主。”
5月29日，《重庆日报》发文攻击董时光。董发现要求更改，报社不予理睬。他于是写信指责报纸，要向他赔礼道歉，说要是在美国，他还要向法院起诉。一个从美国跑回来的知识分子竟与党报较劲，这在全国也绝无仅有，一时间把个山城闹得沸沸扬扬。
在大鸣大放期间，董时光的大块文章先后在报纸刊出。在西师，他几次主持民主论坛，每次校内外几千人参加；校内几乎每天都有他写的油印短文，张贴在各主要路口。
董时光成了重庆高校中大受师生欢迎的“重炮手”，重庆大学、西南政法学院、重庆师范等十多所高校纷纷请他去演讲。
据《右派分子董时光的反党言行录》、《李天德日记1957—1958》和李天德及其老同学的回忆：
上午九时，董时光由学生会主席引领到寅初亭。董先生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妙语连珠，让同学们倾心不已。
董时光说：重庆是我的家乡，我去了西师，学校只给我一个讲师待遇。我没有计较，我是回家乡献身教育事业的，不是来争待遇的。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出成绩来。
可惜我的想法错了，我碰到一个外行，是学校党委副书记兼副院长方敬。他不是为教师创造自由宽松的学术教育环境，而是制造麻烦。几乎每天都敲打我们，一遍又一遍喊“学习马列主义”啦，“改造资产阶级反动世界观”啦……
方敬不懂教学，又高高在上放不下官老爷架子，特别是对我这样从美国回来的人，就像周身都带著帝国主义病毒，百般挑剔和刁难。在他看来，不脱胎换骨改造，我就教不好学生！真是荒谬之极，奇谈怪论！在美国，不搞思想改造，不照样出了杨振宁和李政道，拿了诺贝尔奖吗？按他那一套来改造知识分子，绝对出不了诺贝尔奖得主，十年出不了，二十年、三十年也出不了！
学校有一对年轻人结婚，请他主婚。他却大放厥词，说今天两位新人能幸福地结成终身伴侣，应该感激毛主席！托毛主席的福，你们才有今天的相爱结合，你俩要牢记毛主席的深恩大德等等。
讲完这些肉麻的话，方敬转身对著毛主席像三鞠躬。同学们，这说明什么？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年轻人结婚，关毛主席什么事？当了红娘牵了线？今天结婚托毛主席的福，明天新娘怀孕，生小孩，还是毛主席的功劳？这种马屁精，把毛主席捧上了天，上同太阳救星，下管人间烟火，实际是搞个人崇拜嘛。
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揭露，揭示了一个残酷的教训：搞个人崇拜，就会把中国引向造神时代，就会产生个人独裁！我们的历史任务，就是要开创民主新局面。这次整风，就是要整掉这种阿谀奉承，搞个人崇拜的作风。
台下学生极为亢奋，有学生高喊：董老师，讲一讲美国民主是啥子样子的吧！
董时光谈起中国民主建设要借鉴美国的问题。他说，美国是两党制，共和党和民主党，靠人民的选票轮流上台执政。台下在野党死死盯住台上的执政者，一旦发现违背法律和民意，就起而攻之，直至把总统赶下台。这就叫“得民心者得天下”……
李天德回忆说，董时光关于民主的一席话，对他产生了至为深远的启蒙影响。
共产党主导的群众疯狂
董时光万万没想到，他一心为了国家所发出的诤谏之言，即将给他带来灾难。
共产党处心积虑于1956年容许“大鸣大放”的阳谋，迅速在1957年收网发动反右斗争，于是包括董时光等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遭到灭顶之灾。
西师为斗倒董时光，办了批斗会。
李天德回忆说，董时光被带上台时，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但仍有“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傲然气度。
《李天德回忆录》中说：
台下立刻喊起口号：
“董时光必须老实交待，向党和人民低头认罪！”
“右派分子董时光必须低头认罪！”
台下不少人举手要上台揭发。主持人不假思索地要一个女同学上台，她就是那对新婚夫妇的女主人。她一脸激动地说：“当年我结婚，敬爱的方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向毛主席三鞠躬。董时光害怕我们对毛主席无比热爱，无限崇拜，恶毒攻击污蔑方书记是搞个人崇拜。我们就要无限崇拜我们的伟大领袖……”
就在共产党主导的群众疯狂下，天地逆转，黑白颠倒。
后来，董时光被定为极右派，送到大山里修内昆铁路去了。那里劳动强度和生活艰苦程度，让人难以想像。刚去不久，就有人跳悬崖绝壁自杀。
李天德感叹不已：董时光放弃美国的高薪厚饷，回到大陆建设祖国，想不到竟落到劳动教养修铁路的下场，真是悲剧！
但情况远比李天德想得严重
根据另一位右派名叫小老广的描述，当时小老广被送到峨边县沙坪农场白夹林中队劳改。队中除董时光外，还有西南作家协会创作部委员刘盛亚，中国美协副主席、著名画家汪子美，中共重庆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王匡时，民盟重庆市委宣传部长和组织部长李康与苏军，谐剧专家王永梭等人。
1958年4月15日，四川省公安厅劳改局调集了全省四五千名年轻力壮的“右派”建立了四川省公安厅劳改局“四一五”劳改筑路支队，小老广和董时光被调入该支队，去修筑内昆铁路。
董时光被编入27队。内昆铁路要在崇山峻岭中放炮炸石开山劈岭架桥修路挖隧道。不少人因此摔下悬崖绝壁，尸骨难寻。1959年10月，内昆铁路停工下马，“四一五”劳改筑路支队又转战凉山修成昆铁路，此时口粮下降，菜里看不见油珠，劳动强度极大，饥饿再次袭来，大批右派水肿，工地上经常发生猝死。
1960年3月，成昆铁路再下马，“四一五”劳改筑路支队被送到雷波、屏山、马边三县交界的“雷马屏劳改农场”，那里是大凉山和五莲峰山脉交界的大山区，荒无人烟的蛮荒之地。
董时光在农场当养马的马倌。当时大饥荒席卷劳改农场，董时光也全身浮肿，饥饿和劳累已经把他折磨得完全脱了人形，严重时走路都摔跟头。
一天，董时光发现在马粪蛋中，竟有一两颗没消化了的胡豆！他赶紧在一堆马粪找胡豆，然后淘洗干净，比人参还珍贵地放进了口中。从此，董时光最大的乐趣，就是在马粪中寻找那比珍珠更珍贵的胡豆，并将找到的胡豆洗净晒干，积攒起来，以备更严重时充饥救命。一段时间，他竟积攒了一小袋！
有一天，董时光正吃点心似的享受那胡豆时，被“同改”发现，立即向干部汇报，说大右派董时光偷吃马粮。批斗会上，干部安排的“改造积极分子”带头，其他犯人一拥而上，将他当场打断三根肋骨，口吐血沫。送农场劳改医院后，不治而死，终年48岁。
节录自《往事微痕》第6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