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问我,可否为些〈洛神赋图〉写点什么。〈洛神赋图〉是六朝第一画手——东晋顾恺之所画。顾恺之善画释道人物,言语难道之情,皆可传神于笔下,且笔法高妙,如春蚕吐丝,春云浮空。
谢安尝评顾恺之:“有苍生以来未之有也。”惜哉!真迹不传于世,而今人所见顾恺之之画,如:〈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仁智图〉等,皆为后人摹本。摹本之于真迹有几分之仿佛?吾不能知,但昔人有语:“后来得其仿佛者犹可绝俗。”顾恺之真迹之高妙,殊可想也。而诸摹本中,我以为最能得顾恺之笔意者,当为〈女史箴图〉、〈列女仁智图〉,相较而言,〈洛神赋图〉则宋人笔意太露。
然而,既然是要写〈洛神赋图〉,姑且就画论画,而论画之前,先要说赋。〈洛神赋〉是陈思王曹子建所写。黄初三年(西元222年),31岁的曹子建被封为鄄城王,在从京城去封国的途中经过洛水,此时的曹子建已无复当日贵公子的优游与狂放。所谓归国,无异外放远谪,所以这一路也甚是漫长,大抵如他在〈洛神赋〉中所说,“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崎岖颠簸了一天,终于走到日头西倾,走到人疲马乏,走到人生之低谷,走到了洛水之滨,在这里,与洛神相遇。
然而,〈洛神赋〉并非如一些传闻所说,是借洛神写甄后,事实上,这种说法是起于唐人,而历来为评家所不屑。〈洛神赋〉之前并不叫〈洛神赋〉,而是叫〈感鄄赋〉,有好事者以“甄后”之“甄”代替“鄄城”之“鄄”,说曹子建写了〈感甄赋〉,宋人刘克庄也说,有好事之人“造甄后之事以实之”。事实上,曹子建为之感而有赋的,是自己将要远去鄄城,僻处一方,不惟旧日繁华如洛川之逝水,不可复还,而往日雄心亦如深沉之暮色,越发迷离与苍茫。
就在此时,洛神出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迷离苍茫间,突如其来的一笔,让人有些措手不及。洛神与曹子建心灵相通,于是洛川之上神光离合,洛水神女将飞而未翔,若还而忽往。正徙倚彷徨之间,而诸仙众灵杂遝纷至,戏清流,翔神渚,采明珠,拾翠羽,喧闹一片,搅人思绪。接下来,笔锋一转,六龙齐首,云车起驾,又有文鱼、水禽、鲸鲵等现身,在华丽盛大的仪式中,洛神远去,迅如电灭,唯剩洛水逝波,莽莽荡荡。想来,人生聚散,来去匆匆,大抵都如此这般不可预期。
既然曹子建的〈洛神赋〉非为甄后而写,那么,是为什么而写呢?传统的看法是曹子建借与洛神人神道殊,求之不得而譬喻自己拳拳忠心,不能上达天听。《魏书‧陈思王传》中收录了魏文帝、魏明帝在位时,曹子建的多次上书,皆是悲叹尸位素餐,抱憾壮志未酬。此外,洛神名曰宓妃,屈原〈离骚〉中也以求宓妃之不得而譬喻忠心不为君王所察,所以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曹子建是为亡妻而写。种种猜测,并无定论,而洛神的形象也因此更加的缥缈迷离。
在〈洛神赋〉的最后,洛神消失后,曹子建并未离去,而是“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寻之不见后,又驻留一晚,“夜耿耿而不寐”,直至天亮才“命仆夫而就驾”归乎东路,然而离去的时候,身影虽然绝决“揽騑辔以抗策”,心绪尽是惆怅 ——“怅盘桓而不能去”。但人生的路各有方向,天总是要亮的,人总是要起程的。
想来,曹子建的〈洛神赋〉,可谓神来之笔写天外之人,非顾恺之思侔造化之功莫能传写于丹青。虽然今人摹本未可尽为顾画代表,但仅就摹本而言,殊可观止。〈洛神赋图〉有三本,一本录有〈洛神赋〉原文,一段情景、一段文字,图文并茂,有评者以为大佳。但以技法而言,窃以为故宫博物院所藏另一版本,因笔意古拙而更佳,而图文并茂版则失之于巧。至于人物之灵动,自不必说,云车法驾,人物衣袂,望之宛如生风。唯洛神之描绘,比曹子建“若还忽往,将飞未翔”之笔,不能过之,但对曹子建之图写,则曲尽其忘返之状、怅然之态。顾恺之尝叹“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画中曹子建目送洛神,望断洛川,人生促迫间所有的可遇而不可求,不能道尽,却尽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