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白
我的大姨父,是个农民。和中国无数普普通通的农民一样,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在他的心里,没有甚么比土地更重要。为了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宁愿拿命去换。当年,像他这样的农民,有很多。可用命换来的土地梦,并不真实。
前不久,听闻大姨父家的那个地方,已经不再是农村,全盖起了楼房。忽然就觉得有些悲凉。我出生后几个月,就被送到农村的大姨家寄养。我的童年、少年都是在那个美丽的乡村度过,碧蓝的天空,悠远的白云,翠绿的田野,清澈的小河,一直是我最美的回忆。
当记忆中熟悉的土地变成水泥森林时,我想起去世四十多年的大姨父,想起他曾经渴望的土地梦。大姨父年轻时给人家当长工。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拥有几亩属于自己的土地,也做一回「地主」。他说只有站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心里才是踏实的。
这个世界总有太多的偶然。1948年,大姨父碰到一位老乡,愁眉苦脸的说,共产党的部队要打过长江了,征民工上前线,他家的独生子也在被征的名单中。如果有谁能替他儿子去,他愿意把家里的五亩地连同快要成熟的一茬麦子,全部送给那个人。
大姨父一听,当即接下了人家的话,说愿意替那家儿子上战场,五亩地以后就是他的。他与那家签下了生死契约,以五亩地作为交换条件,无论他在战场上是死是活,各不相干。
后来姨父活着回到了乡下,在他的五亩地边上盖起了住宅,尽管周围没有一户人家,只有他孤零零的三间草房,但并不影响他的快乐。他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围着他的地转几圈,呵呵的乐一回。
然而,大姨父的「地主梦」没做几年就破灭了。从1953 年开始,农业合作化浪潮席卷全国。到1958年,中共成立人民公社,将所有私人土地全部收归集体,大姨父用命换来的五亩地再也不是他的了。
当然,失去土地的,并不只有大姨父,还有那些在新政权成立初期,刚刚拿到土地证和浮财的贫雇农和无业游民们。之前的一刻,捧著红彤彤的土地「大契」,他们几乎真的相信自己翻身做了主人,他们欢欣鼓舞地走进了新时代。
但是,喧天的锣鼓声尤在耳,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变戏法一样,他们手上的土地和浮财转眼就成了国家的,连自家养的牛羊猪、鸡鸭鹅,甚至水缸饭锅、耕田的犁头都被「公有制」,归人民公社了。欢呼翻身的农民,最终落得两手空空。
更让几亿农民没有想到的是,与土地同时失去的,还有他们的自由。以血统为依据的户籍制度,把农民死死地圈在了农村。农民不能流动,临时出门探亲都必须到政府开介绍信,擅自流动,就属于「盲流」,抓到了要受到惩处。
农民不得从事集体经济以外的任何经济活动,打零工挣钱是地下黑包工,要抓起来。采集点山货去卖是投机倒把,要判刑。自己家养鸡养鸭,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个人任何维持生计的努力都被禁止,穷死、饿死也不能离开被圈定的那块地方。
1959年,新华社向全世界宣布,中国1958年粮食总产量达到7,500亿斤,成为世界第一大产粮国。其实实际产量只有4,000亿斤。产量是虚的,征购可是实的,农民的口粮和下一年的种子也被征走了,农民不愿交,就搞反右倾、反瞒产、反私分,抓人、关人、打人。
没有了口粮,没有了种子,一场人为制造的,史无前例、惨绝人寰的大饥荒开始了,亿万农民被绑架在他们流血流汗的土地上,就像被困在一条弹尽粮绝的危船上,不能逃生,不能反抗,只能等死。
勉强挨过饥荒的大姨父病了,他拒绝去治,其实是没钱去治。随着病势一天天沉重,大姨父也越发的沉默,他每天坐在门前的椅子上,凝望着眼前这片曾经属于过他的土地。那条他养了很久,曾经跟着他巡田看瓜的大黄狗,匍匐在他的脚边,听着主人最后的叹息。
没过多久,大姨父就去世了,按照他的遗愿,大姨将他葬在了家门前的那片土地上。也许,他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完成他的「地主梦」。因为那个世界,大概没有共产风。
毕业于美国康奈尔大学的农业经济学博士,在北平大学、四川大学等校农学院担任过教授及院长的董时进,曾对大规模搞农村集体化运动提出过尖锐的批评:「这种制度,完全是回复到封建和农奴制度,绝不是甚么农民合作,扩大经营,提高效率的意思。我一向以为这个办法是要不得的,害处很大的。我预料将来惹出许多乱子,杀死及饿死许多人之后,终究还是要作罢的。我不懂共产党的先生们,和高唱集体农场入云的先生们,何以如此胆大⋯⋯竟敢把这关系国家命脉和几万万人民生活的农业经营制度,拿来当试验品!」
董先生不是预言家,却预言了中国几亿农民的命运。在杀死、饿死几千万人之后,人民公社于1984年被宣布解散。但土地,却最终没有回到农民的手中。 而现在,随着大规模的农村城镇化运动,越来越多的农民被迫离开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等待他们的,又将会是怎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