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老夫人泪涟涟,言词里全是劝慰:“妳是好孩子,千万要保重自己,不要想不开,佛祖会保佑妳平安。”
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好女子,此时应当赶紧去死,跳水井、撞桌角或托辞更衣,在紧闭的房间赶紧以三尺白绫悬梁,上吊自尽。然而,她不是这样的,她也不能这样,若她这样刚烈自尽,冒府会遭来灭门之祸。
她们的目光里交流著同样的庆幸 ——冒襄出门访友,此时不在家。他改变不了她被抢走的现实,然而,他的性格会让他愤怒,自不量力的阻扰,末了落得玉石俱焚,肝脑涂地。
“望公子平平安安回家。一家人和和气气,往后的日子有公子替我在老夫人面前多尽一份孝。”
“孩儿,你多多保重。我一把老骨头了,活不了几天了,剩下的日子,我朝朝暮暮都会为妳求菩萨保佑。”
那一瞬间,她看见堂上的老妇人已经被这耻辱和惊恐所击垮,她没有能力再庇护她,她遗憾自己甚至不能以死明志。外头是兵戈林立的青壮兵丁,改了朝代了,这样的显宦门庭,也一次次的,公然被强抢姬妾 —— 她却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了什么。这泼天的耻辱中,她只能在内心祈求老天垂怜,让冒家一门子孙平安活下去。
老夫人泣不成句的,侧过身子以袖掩面的样子,何其栖遑。而她则被一双手搀扶起来,挟持地扶向堂外,送进那顶帷幔深重的小轿。碧沉沉的庭院,此时如荒野孤坟一般静寂,那些花木、回廊、凉亭、厨房里那些她用惯了的竹器……今生今世,除非是在梦里,她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宅院,再也不能亲手抚摸那些花木和物器了。梅花还没来得及打苞,然而她嗅到了清绝的花香。那一刻,她恍惚的感觉已经活完了这一辈子,死去了,咽下了腔子里最后一口气。
从此,她离开了冒府。
一如她当年为追随冒襄,身寄一叶扁舟,在大江里来来回回,为躲避水路流寇,小舟藏身于芦苇深处,昼夜不得出,挨饿、受冻,不退不悔。如今,看见中堂外,兵器凌人、刀戟林立中那一顶幔布深垂的青布小轿,她竟然有一种意外的激越和好奇。是的,她从不恐惧,一生之中,她从来没有真正的恐惧过。她会低眉、会等待、会失望、会心内熬煎,然而,她是个赌徒,嗜赌的父亲的血液在她血管里循环流淌著 —— 赌徒永远热衷下一局。
她离开江南,被小心护送至北方的京城。她是以伺候太后的命妇身分来到紫禁城的。命运之手布局,曲尽了纵横与辗转,最终,到底让她出现在福临的眼前。
其中的种种曲折,恍惚又隐密,京城里那些满洲皇族隐密地传说著,她是年轻的皇帝从皇亲贵族家强行夺过来的新妇,其间有人因此而丧命;他们传说著她,一个两度嫁人的女子,被皇帝视若珍宝的董鄂妃…….
她住进了紫禁城的坤宁宫,被这个普天下唯一拥有至高皇权的男人,隆重册封,成为大清朝的皇贵妃。为表达他拥有她的喜悦之情,行册封礼之日,他大赦天下,仿佛这人间得与她相遇,浩浩天下在他眼里,这一刻,皆是仁人厚土、花月春风,值得好生相待。
阳光透过窗棂,照耀在长台上。北地荒寒,没有那么多繁盛的草木来搅乱光线,就那么一径的从天穹投下来,鲜亮、澄明,亮到有一种胭脂黄的色泽在光亮里。福临去早朝了,他仿佛是一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寻常男人,每天都会回来,在她的宫中用御膳。他去前殿批奏折、见重臣,则时不时的派人送来赏赐和问候,有时是得来的珍异供物,先拿来给她过目,“皇上说,让娘娘看个新鲜。”
有时则是他的御笔手书,他书一首诗,在考究的花笺上,情深深、意切切的,笔划间墨汁饱满、勾转细腻,一片深情。那些殷勤往来的问候,则不外是:“皇上问娘娘这会儿在做些什么?今儿出门时,见西窗下蓝釉坛的那盆牡丹,向阳的花枝上有几个花苞,含苞欲放,不知这会儿是否大开了?”
“皇上还在勤政,担心娘娘候著,夜深露寒,不必等候了,请娘娘先歇下,皇上批完紧急的奏章就来了。”
“万岁爷说,天气热了,这会儿突然想起去年娘娘做的碧荷羮。”
……
都是家常的问候,他想起来便说几句,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遇见什么吃食和玩意儿,也赏与她宫中。太监急火火的一溜碎步地进出,一天也跑三、五个回合。听著宫外御驾的辇车来到的动静,早早晚晚的,宫女和太监们都会相视而笑。圣宠隆重,其中有他们各自的富贵所求。这紫禁城里,个个都是人精,一人发肤担了千丝万缕的利害祸福。而福临这样喜孜孜来去,所有戴著面具深藏机心的人之中,唯有他是个赤子。
她从不敢正眼打量这些人,也不敢亲近。想起从前的板桥,那些养娘、老奴、丫头轿夫,一样的行当,却没有这些奴才的面目可憎。出没在河坊间的那些求生计的人们 —— 卖花的、说书的、梳头的、裹脚的,一个个都有著不俗的韵致。如今的金陵城,长板桥在战火里化成了瓦砾地;女子们,死的死,活著的则流散四方;河房精舍全都倾颓了,里头居住著无家可归的叫化子和流民。然而,秦淮河边的长桥上,依然有插花的老翁,每日提一篮子鲜花叫卖,玉兰、茉莉、栀子……月下,水边也依然有吹笛弹唱的人,在泊头凉亭间,吹奏起哀婉笛音,这些听起来,真是要叫人泪下的。
每天早晚,董鄂妃都要去给福临的母亲请安。甬道之间,长风浩荡的吹,卷著黄尘。紫禁城阔朗,看著那夕阳漫漫长长的悬在西山山巅,那样的时刻令她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她在一群异族人中间生活,改名换姓。
在太后的寝宫,常常也会遇见福临的废后和现今的皇后,两位博尔济吉特氏的草原姑娘。她们都性情张扬、衣装奢侈,逢日里打扮得金玉满头,珠翠环绕,连鞋面上都镶满宝珠。旗装本就颜色扎眼,她们这么一招一式的装扮起来,更是眼花撩乱。满洲人立国的历史短暂,又天降大任,入主中原大地,于是愈发诚惶诚恐,规矩格外多。他们并没有多少史册可追溯,但凡用典,却要抬出列祖列宗。服饰也是大红大绿、大艳大紫,繁乱的图案,什么都绣在衣服上,看得她头昏眼花。
福临的表妹,那位肆无忌惮的废后,曾经这样问她:“听说,你不是鄂硕的女儿,那个老王八犊子的府上,根本就不曾有你这么个人?听说你根本上是个汉人?是福临从奴才家里抢来的老婆?”
她低眉顺眼,心里满是好笑,却面色恭顺的回答:“鄂硕的确是臣妾家父,臣妾无才无德,能与皇后一同伺候皇上,是臣妾一家子世代忠良方才修得的福气。”
废后的姪女,当今的皇后,傻乎乎的凑热闹:“那你说,你入宫那会儿都18岁了,怎么这么大年纪才入宫?”
她继续解释,她本无意结尘世姻缘,幼时随母亲礼佛,便在蒲团上跪拜发誓,今生吃长斋礼佛,是因了佛缘,才幸遇圣上,被带入宫中。她放缓了舌头,掩饰她软绵的南音,绵绵的叙述著她虚构的身世。她微笑著,仿佛从身子里抽身而出,俯瞰著自己,满头珠玉插戴,宽博大袖的绫罗珠绣的旗人装束。博尔济吉特氏的两位姑娘,只是被权势、荣华宠坏了的女子,到老了也不会长心眼。她们哪里知道呢?她比她们每个人,包括福临,都年长,年长许多,而且,她是个地道的汉人,南方的汉女子,大明朝的遗民。
福临的妃子佟佳氏,也早早晚晚的前来请安,在太后的寝宫见她的儿子玄烨。娘儿俩亲亲热热的待一会儿,便是她每日的大事情。佟佳氏是个性子安静的汉人女子,神情矜重,寡言少语。她从来不加入两位博尔济吉特氏给她的攻击之中。佟佳氏也是汉人,听说她进宫之前,福临曾经梦见过她的出生地,以及她温顺如水、明润如朝阳的性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