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缘(1)
2019-03-16

文—梅公子

数年之后,在紫禁城的深宫,董小宛读到了冒襄为她写下的祭文〈影梅庵忆语〉。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

“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其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如饴,合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虽有吞鸟梦花之手,莫能追述。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何有于饰?矧姬之始终本末,不缘狎昵。”

冒襄回首、追忆,缅念往事,将董小宛当作一个九泉之下的亡魂。将传说中急病死去的她,再一次,在纸上将她埋葬。

她和他,都是前朝旧人,秦淮河边风流客,此举引来江南的文人墨客们,纷纷唱和。他们不知道她是真的死了,还是如民间悄然传说的,被满族人掠走,带去京城了。他们为她写诗,更多的是,国破山河在的哀恸,寄予这一位久负盛名的前朝美人—— 都死了、都没了。大明朝亡了,皇帝吊死在煤山,从前的名将,还有美人,都死了。大明朝没了,他们这些没有死成的人,也还是有心、有泪的,这诗诔哀悼,也是纸成坟山,把从前的长板桥、从前的董小宛、从前的大明,深深地,埋起来。

也罢!今生今世,谁和谁都是再见不了面的,就当她真的死了吧!一把火烧干净了。

深雪的寒天,有一种身世重埋的安宁与隔世。读这样的文字,再多往事上心头,也只是一片漠然的空白。雪光映澈寒窗,映透那行行复行行的墨字与纸帛。往事历历,被深宫岁月和她自己的记忆所阻断的往事,他都记得。

雪落得紧,宫中鼎炉中红炭的热添了一成,条案上青花瓷里的水仙,正徐徐吐蕊。北方的梅花,几乎是和桃花同一个时令,在阳春二、三月里次第开花。然而,这深冬寒月里,承干宫里的一株一株腊梅,正在凌寒绽开,纤灰的枝条上,绽开一朵一朵蜡凝的明黄心蕊,那花香清寒明澈,仿佛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来,晨昏朝暮,无时无刻地包裹著人。远些的湖石小山,是梅花正在枝头打苞,宫梅、朱砂梅、绿萼梅、白梅、墨梅……天下有的梅本,承干宫莫不有二、三株。沿著宫墙的墙基处,走著一道黄铜火龙,苦寒漫长的冬天,火龙里都燃烧著红炭,以此保地气之暖,温煦之气催开梅花。雪花漫空飘洒,却只见枝条上的雪意,落到地面上的,皆泯灭无迹。

冒襄爱梅花,冒府的楼台亭阁的空落处,皆植上梅树。死了的那个她,在影梅庵也有一衣冠冢。这样大雪纷飞的日子,梅园里的梅花,又开了吧?枝头落雪,花苞吐芳,寒香徐徐。她的坟,也在梅花香里。想著那个坟,她心里觉得,其实躺在里面也不错。此时此刻,谁说她不是已死过了好几回?
“己卯初夏,应试白门,晤密之,云:『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挈家去金阊矣。嗣下第,浪游吴门,屡访之半塘,时逗留洞庭不返。名与姬颉颃者,有沙九畹、杨漪照。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将归棹,重往冀一见。姬母秀且贤,劳余曰:『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复他出,从花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时姬年十六。”

这样的文字,是不留情的刀,剖开的都是旧伤口。那样的“薄醉未醒”、“懒慢不交一语”,被母亲扶出来立于花间曲栏,是多少难堪里的日常遭际……儿时,并不甚明了为何落籍秦淮河坊?前景又是如何?只知道是家里落败了。从前的绣坊里的家当与房舍全被典当出去,一家四口搬出来。董家原是刺绣人家,因父亲不善经营,又好赌,好好的手艺门户,倒落得一身债务官司,家产典当还不够,妻子、女儿也被充官,入了乐籍,落到秦淮河边讨生计。母亲在长板桥赁下了一处河房,日子在一个垂髫小女孩看起来,并没有破败与潦倒,比及从前绣坊里的家,行院河坊的日子,另有一种逸乐。秦淮河边精舍如画,雕梁画栋间处处时卉繁花。满目都是美人,绫罗彩衣炫目,丝竹笙箫绕耳,河上走著往来的舟子。夜色里张挂著彩纸灯笼,晴天时总是撑出竹篙晒篷,晾著丝绸布帛衣衫,随风轻盈起伏,一条河望过去,锦绣叠嶂,颜色煞是好看。母亲带著她们,坐在花架下绣香囊,沉重的债务就在眼皮底下,绣个香囊根本是没有用的,可她们静静的坐著,全心全意地绣著香囊。

这样的父亲,照理是罪大的,然而他每天就在妻子、女儿们眼前,晃来晃去。白皙而瘦弱,性子绵软,在庭院帐房间打理些生计事物,也出门采买柴米。想起来,似乎,妻子、女儿从无人找他理论个究竟。不知道是因著疲乏无语,还是绵软的宽恕。大抵,一家人都是软塌塌耽于逸乐的性子,没多少血性,也没有士子的那一套横竖要饿死了算的廉耻之礼。无论怎样子的遭际,只要人还在,每天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那时候,她和妹妹还小,都养在闺阁里,绣花针是从小拿在手上描画的,玩具一般的陪伴。姊妹俩在窗前的绣绷前相对而坐,绷子上绷一方光滑的绸绫,绣些桃花墨兰、竹枝梅朵。妹妹娇憨,喜欢逗逗猫,对著鹦哥学舌,照著那水上的小鸭子,拿笔描个样子,穿针引线地、黄绒绒地绣出来,那小黄鸭子有著漆黑的眼珠子,拍著翅膀的样子,要去凫水的。妹妹得意的眉开眼笑,咯咯咯的痴笑,定要姐姐也来赞一赞。父亲上楼来,将教习她们姊妹弹奏的乐师带上来,她们演习的时候,他也在一旁呆著,手里端一把宜兴紫砂小壶,频频的送到嘴边抿一口,窗下的书案上,女儿们习的画和字,他凑过去久久的端详著,那姿态,也全然是一个父亲的深情。行院里头最频频来到的手艺人,大抵是调琴弦乐音的师傅、给女儿家缝衣衫的裁缝师。但凡这些手艺人来,他都陪坐在一旁,也操刀拿剪地,帮著搭一把手,他和那些师傅们一起干活的样子,看著,他也是个娴熟的手艺人,手头的活计也好得很 —— 不知怎么会把一家人的生计落得这一田步。

然而,这么一个倒运的瘦削、矮小的男人,他在庭院里洒扫、修剪花木,把宴席上撤下来的残茶拿来浇花,剥开的虾壳、螃蟹壳埋在花树下沤肥,连杯底剩下的黄酒也舍不得抛洒,倒在浇花的喷壶里,拿来蘸了绢子,一叶一叶的将那几案间点缀的兰草盆景,擦得青翠可爱,不染纤尘。这样的一个人,除了不会打理生计,又能苛责他什么呢?他活著,充满了挫败、屈辱与心酸,他无能,然而也并不曾有许多声势浩大的欲念,偶尔,他昏了头,去赌局里转一转,被人哄上桌子玩一会儿,这样的一个人,能把他怎么样呢?(待续)
    来源: 看中国 责编: Ki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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