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缘 3
2019-04-15

文—梅公子

《影梅庵忆语》里又写道:“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

这样的句子,读来照例是戳心窝子。这也是这个人的风格,他自有一种格物的清白,什么事情来龙去脉,一是一,二是二,理得头头是道,一点都不掖著、藏著,全然不管人是不是招架不住!

垂髫年华,她第一次随客远游,是钱谦益、吴梅村那群江东才子,自西湖去往黄山,那是迢迢路途。西湖的曲院风荷,灵隐寺的飞来峰,拾级而上的石阶,浮满香甜的木樨香。长江上的烟雨,帆船点点,岸边千里一白的苇花、黄昏的雾霭、日落时溶金的江面,犹如徐徐打开的画卷。黄山之巅,翻腾变幻的云海,其间仿佛可容纳一个辽阔的宇宙。这山山水水的徜徉,都叫人忘了自己的俗身。她常常整日、整日的趴在船舱的窗口,看流云、流水、远远的烟树村落。那群人终日都有聊天畅谈的雅兴,对著一壶茶、一壶酒,陶陶然对诗论史,也时不时地激愤起来,拍案而起,长歌当哭,她便悄悄然起身走开。

黄山归来。她也算是正经的应酬起生意来了。妹妹也长大了,跟著立起了门户。这姊妹俩都是家养大的,面容姣好,性情温顺,琴棋书画打小精通,没有什么门户气。一时间,她们董家在长板桥,独树一帜,风光无限。

然而,这一家人在一起,永远是发愁钱。银子水一样淌进来,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漏掉了,母亲喋喋不休的抱怨父亲嗜赌是其中一桩。风传他赌得很大,空著手出门,也张罗得来豪赌。反正,而今的董家,不愁拿不出钱,往后的日子细水长流,打交道的光景且长著呢 —— 董家的这个鸨公老爷,断不了源源不断的给赌场送银子。所以,只要他出门,就有凑上来的市井朋友,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朋友?殷勤备至,邀请他去赌桌上坐一坐,喝一盅茶也是好的,是赏脸。而他这个人,原本是没有人请他,他自己挖个门道也要进去赌的。输了、赢了,也不见他动声色,然而,他就是有那种提著脑袋也要上赌场押一盘的那种赌性,即便在赌场一口气输掉了千两黄金,回到家,经营家常生计,买一束花线,绕一二线头的生计,他和小贩讲价讲得一丝不苟,和卖油郎、南货店伙计,针头小利的事情他寸步不让,在门口和人家你来我往的理论半天,看他那么认真的讲价,谁能想到,他真个输掉一座绣房时,眼皮都不多眨一下,交割清楚,绝无半句废话。

大约他以为,下一把就能赢回来了,这种明晚垂手可得的安慰,慰藉了他这么多年,大概他是凭著这个幻觉活下去的。但他毕竟输的多,上门来要债的人,也很明事理,悄悄的在后门口,也不进来,是低三下四,客客气气的讨要,然而,不给是不行的。

她从阁楼望下去,只见几个锦衣皂靴的市面经济人和父亲在说话,时不时的,他们还客气的互相拱拱手,看起来相谈甚欢,很融洽的样子。她看著,有时候会气得独自笑起来,让人感觉绝望的,不是酷烈,而是这份滑稽。

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个一团和气的父亲,滑稽而冷漠的把一家妻女逼上绝路。然而,看著他那懦弱的神情,怎么也让人恨不起来、怒不起来,只觉得他可怜!天下第一可怜人!他心里头苦极了,豪赌排遣一下,能把他怎么样呢?

她母亲一直忙得头头是道,终年在看衣料、请裁缝、换厨子和乐师,为父亲还了赌债,她总是会哭闹一场,然而不妨碍梳头娘子来给她梳头,洗好脸,下楼接著去忙,每天的日程很满,她还忙得有条有理,长长的一天让她过得有声有色。她在这长板桥打开门来讨生活,把两个亲生的女儿也先后推进了火坑,饶是如此,家里依然欠了无数的债,女儿的一生都让她给断送了,然而,能怨她吗?她是被谁断送的呢?这恩恩怨怨里,她们要打发的不过是这个肉身,这一生的光阴。

她也曾闹过,自己雇了船,将自己的一份家当搬上船,搬到苏州去,住在山塘街的河房边。她喜欢苏州,枕河人家,烟波横塘路,那一领一领的石拱桥下,苏州的河水是天底下最文气的水。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满目的桃花流水人家,还有人世的鲜艳繁华,也是一种方便。她喜欢。住不了多久,妹妹便找来了,妹妹来了,娘自然也找过来。不几天,爹也默默的,出现在厨房里。他们一个一个单独出现的时候,个个都是她要抱头痛哭的骨肉亲人,合在一起,日子便是浆糊,怎么都脱不开身。

《影梅庵忆语》又写道:“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公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演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回,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风而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疁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便讯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闻之惨然。及抵阊门,水涩舟胶,去游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会者,赝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相视而笑回:『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赠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简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统江楚多梗,率健儿百余护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亟星驰回,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复登岸。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见后仍坚订过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回:『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余笑回:『天下无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于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昆堂上画锦旋。』余答曰:『若尔,当与子约。』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即席作八绝句付之。

归历秋冬,宾士万状,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毗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谢陈姬。盖残冬屡趋余,皆未及答。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昵之者,集千人哗动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是晚壹郁,因与觅舟去虎疁夜游。明日,遣人至襄阳,便解维归里。”

秦淮河边的女子中,冒襄最不能忘怀的,是陈姬圆圆。订下的盟约,在兵荒马乱自身难保的岁月里,脆弱得像浮冰或露珠一样,并不曾有过兑现的可能性。只是,她如“孤鸾之在烟霞”的韵致,在他的记忆里,永远曼妙,随著岁月的流逝,改朝换代的巨变里,再回首时,自是沉痛至极。(待续)
    来源: 看中国 责编: Kitt

    上一篇: 元曲欣赏 山坡羊

    下一篇: 人最难的是正确认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