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公子
巷弄里走过的提梳头匣子的、卖时鲜香花的老妪,携著篮子,一日里经过许多回,柔袅亲热的叫卖声,仿佛四季都在她花篮里囤著的那种笃定。
父亲也时常买来香花,簇簇地堆在窗下的圆桌上,姊妹俩坐在绣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拿著插瓶学插花;拿著针线穿桂花球、玉簪、花手镯;用小剪刀将腊梅从枝头剪下来,凝些油脂,插在瓶里,便能在窗前开一个冬季,月光里,那一窗梅花,便是“枝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趣。
那样的冬季,楼下的后厨房,总是用长竹竿晾晒著过年的腌腊之物。母亲大清早起来,看著天色,叮嘱老妈子趁著干爽好日头,赶紧做些冬菜、贡丸、蛋饺,以及蒸菜,老妈子也脆著嗓门,一递一还的,添出许多建议,长板桥的老仆妇们,个个都有身怀独门绝技的私房菜,是别处找不到的,绝不与天下其他厨娘重样的。关于吃食的精致讲究,点心、茶食、夜宵,那些小巧的花样,她们更是有诸多心得、秘方。母亲饶有兴致地听著,不时插上一句请教—— 如何淘得玫瑰露?如何拧得荷叶鲜汁?灶上烧荤菜,讲究的厨子,才不稀罕使那黄豆酿的酱油,而是用笋油。关于笋油,那里头的讲究可是人间四时,日积月累。水豆粉、栗子粉做点心;松柏粉取带露的嫩叶,拧成汁,鲜绿清香,晾成粉,做成点心,这些都是精致的吃食,无关裹腹,是夜宵和吃茶的茶果点心,为了好看和讲究的。那年节的菜肴 —— 冬天的暖锅,春、秋的羹汤,配菜的器皿和花卉、灯饰,更是无穷的排场和讲究。那商量的言语里,好似有无尽个日子且在前头呢!姊妹俩并排躺在床头,听得津津有味。因著母亲,河坊也依然有著居家过日子的情味,每日想著法子做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家里买来了几个容颜姣好的女子教习,父母也像模像样地做起门户生意来。一年四季里也变著花样地讲究,春天里晒笋尖、腌雪菜;五月里摘了杨梅和青梅酿酒;盛夏的鸡头米、菱角、碧荷、小莲蓬,厨娘在厨下忙著各式的羹汤。风吹著蔷薇架、紫藤花架,花瓣纷纷飞落,姊妹俩和家里的女孩子们一起坐在凉亭里练琵琶,有手无心地拨弄著琴弦,河上的水风吹著,拂著人面、发丝、花影,人世如此悠。
常常是初秋时,一家人围著一张小桌前,父亲带著两个女儿,用粗头的针捅莲子心,莲子米搁在一个瓷盏里,将莲心铺到一方绢布上,晴天里晾出去,每日风吹日晒,渐渐晒干成黄莲心,收起来,是一味家常的日用药。秋日里有些凄清的凉意,母亲也会围到桌前,穿针帮著做一会儿。父亲搭讪著问道,前厅忙不忙?母亲垂著眼皮,脸上浮著一层含糊的微笑,近乎唇语似的、利索的回了一句,看起来却是并不曾搭理过一个字、一句话。她麻利地拆著莲心,一颗颗空心莲子从她手心里滴溜溜的滚落到大碗里,听起来,像夜深人静时,簷头低落的夜雨。
初秋的夜晚有一种格外的凄清,灯光下的爹娘,都是日常见惯了的人,然而,年少的女儿心里明白:从前的爹娘,都死了一遍,坐在这里的一家人,都是鬼,是怨念所聚。
母亲坐不多久,便有跑腿的仆妇来唤她,倚著门喜孜孜地告诉道:“去京城的钱老爷打道回府了,这会儿打发了人来,要在咱们院里和老朋友聚一聚,帖子该派出去了;钱家那老管家,又背著主子来挑刺儿了,说是咱们这厨子,格儿不够。”
“秋菱姑娘那头,问起您呢!可是为她拿了个主意。”
母亲放下拆莲心的银针,拿帕子扫一扫前襟和袖口,嘴里抱怨道:“知道了。你们可是会省事儿,都推给我了,你们都很会麻烦我。”
仆妇陪著殷勤的笑脸,贴心贴意的声气,好似发自肺腑:“太太,这一家子大小,哪一处能少得了您呢!”
搬来长板桥的日子,不算长,母亲的变化是最大的。从前一家人在绣坊过日子,她也当家理事,是个平眉平脸的本分绣娘。而今,她带著年幼的两个女儿入籍教坊乐户,家里养著几个年轻女孩子,经历的人事多了,见的世面多了,从前那种小户人家特有的大惊小怪,看什么都稀奇的那股天真和小家子气,倒是绝迹不见了。而今换了一个人,说起什么来,都是见惯不惊,带著一股历经沧桑的疲倦,还有不计较的温暖。
母亲起身离去了,桌边的三个人,依然低头拆著莲子心。那滴溜溜滚落在碗里的声音,仿佛更漏声声,滴滴答答的 ——世界的夜雨,天墨抹过了的黑,灯下的脸却异常清晰,小宛低低瞥了父亲一眼,只见他小著手,灵活地用针递著莲心,将空的莲子抛往大碗里,俐落无比,翻著手腕,那抛莲子的手指竟翘起兰花指。小宛不忍看他的脸,和缩肩窝背、畏缩在灯下的样子,心里只觉无限厌恶。她抛下针,起身上楼去了, 一会儿,妹妹也跟著上来了,只有父亲还坐在小桌前,那莲子滚落瓷盘中的声音,依然滴答著 —— 遥远的。
隔壁人家花木深深里精舍画舫,仆妇们终日往来,门前亦是车马盈门,然而,那花木烂熳里,总是那么安静的,甚少听见人声。不像董家,门户浅,资历也浅,还不懂得怎么立规矩,主仆姑娘们,各个讲起话来都敞著嗓门,门里门外,楼上楼下,莺歌燕语,你来我往地喊著、答著,说了什么话,附近隔著院儿的邻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隔壁当家的老妇人,是秦淮河边有名的顿老娘,每年的手帕会,母亲都会带著她和妹妹参加。长板桥的时节里,一年里总是有那么几个日子,她会见到脱老娘,她是个身形高大的妇人,面目丰隆,神态潇洒,葱茏的长眉,厚厚的青丝,天然的卷曲,比起河坊间本土的江南女儿家的细腰身、小面孔,别有一种风姿。她已上了年纪,都在教习孙女辈了,早就不打扮,头上寻常围了一方青帕子,当中镶一块玉,眼角眉梢布满风霜褶皱,裙衫的颜色也格外的沉郁,那种梅子青的老绿,是浸过酒的颜色。然而,还是有一种盛隆的美态,一双手宛若美少年,手指修长而指骨突显,佩著一排珠玉戒指;一撩长袍坐下的样子,格外像一个倜傥的男子,有著迥异于本地女子的一种刚气。
顿老娘在家教习女孩们弹琵琶,每天总有一个时候,她会亲自拨弄筝弦,演奏一曲,示范给女孩子们。她奏琵琶的时候,长板桥总是会蓦然一静,大白天里,静得如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连河上的舟子也停住了桨。只听得那琵琶声,叮叮淙淙,满地的碎珠子,在廊板上终日的清脆地滚落。琵琶声里的时间不是而今的,而是悠悠岁月。
“顿老娘怎么会姓得这样奇怪?”她曾经这样问母亲。
“顿是一个长姓里取了一个字,对河的脱老娘也是。她们的老祖宗是蒙古人,元朝蒙古皇帝手上的官。江山到了明朝高祖皇帝手上,老辈人和族里的男丁都被杀光了,女人们就充入了乐户,和我们一样。”母亲平淡的说。
回首旧事,看看眼下,这打马而来的满洲人统治的中土,而她自己,就是曾经的顿老娘、脱老娘 —— 她们都将在异族人的中间,掩饰惶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饮啖如常地生存下去。不知道生命是为什么?受这么多罪,仍然放不下腔子里的一口气。(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