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梅公子
秦淮河边的歌舞管弦,那些繁花似锦的女儿们都保不住了,自然,大明朝也是彻彻底底的亡了。山河易主,“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陈圆圆却成了乱世里的传奇。
冒襄离去后,陈圆圆再次被崇祯朝的国丈田弘遇强行掳走,送往京城,原打算去讨好他曾经的女婿崇祯皇帝,以此巩固女儿去世后的田府,依然能拥有昔日的地位和恩宠。不知他怎样看待自己女儿的死,大抵他的悲伤还比不上皇帝的伤痛吧!而他心里对这个焦头烂额、国事缠身的皇帝女婿的看法,不外如自己一样,是个好色的男人。陈圆圆在京城,辗转流落到吴三桂的府邸,好事者一直传说,是因为她被掳走,吴三桂才引来清兵入关,歼灭了李自成军队。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唯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吴伟业的〈圆圆曲〉,字字句句都是体己懂得,都是哀戚和负疚。乱世里,百无一用是书生。长板桥的女子们,都是这般流落他乡,余生凄凉,并不曾有一个书生护得住她们。
当初,是冒襄拒绝了她,辜负了她,不然,往后的世事当不至于如此罢!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那是她余生里的一个咒符,她从来不曾说出过,然而,没有那当日不曾践约的光福香雪海,也不会有如皋冒府的影梅庵吧!每年冷风雪里,梅花开的时候,都在回应陈圆圆当日的那一句邀约 ——“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越旦偕我游否?”
天下大乱后,长板桥不再是温柔乡。陈圆圆被豪强抢入京城,美人王月生被张献忠生生杀死。她急煎煎投奔冒襄,冒襄推三阻四,让她晾在那里,理由自然是怕麻烦,她身分在籍,家中欠债许多,情急心切之下,撞到的都是冒襄的冷面冷心。她派了父亲去如皋冒家,一趟一趟地去,多数是碰不上他,也有能碰上他的时候,然而,这个瘦小、畏缩的老仆人,面对冒襄,以及他家的森严门第,怯懦到话也说不成句。他在冒府受到何等的待遇,如何面见冒襄的情景,回到家里,并不曾说个详细。不知为何,董小宛竟然也没有力气去问个究竟,她能感受到的,便是深深的难堪与羞耻。她知道,冒襄对这位说起来也攀附得上是岳丈的老人,不会有什么情分与礼数。然而,乱世里,她只是一心一意要嫁到冒家来。冒襄一次次辞别她,从前辞别陈圆圆,理由都是一个孝子的理由:他的父亲在襄阳做官,围困于乱兵之中,他需要去拯救父亲,而这种风月之所的誓盟,怎能和父亲大人相提并论呢?他看见那枯瘦老者,大抵想不起来 —— 董姬也会有父亲。
是钱谦益,二、三天里将这些冒襄眼里天大的难处,一一克化,为她还了债,退出乐籍,又张罗一艘船,披挂红纱,装了她的嫁奁,从苏州出发,送到江东如皋。
冒襄对著这位宗伯,自然是拱手作揖,口中千恩万谢的,还能怎么样呢?他不可能不收下这份盛情,尤其是钱谦益的美意,只是,老不死的钱谦益的那些风流行径,他不是不知道,大抵秦淮河的女人,长的、幼的、年轻的、年老的,上下几辈人,莫不和这个风流教主有点过从。他嫌恶这些,且秦淮河的好女子,他心头当首推陈圆圆。辗转兵难战火之中,流落强人之手的陈圆圆 —— 他最喜欢的女子。若是那个风度出彩,歌喉婉转,宜嗔宜笑的女子,在这偏安一隅的水绘园里自由自在,与他朝夕相见,白头到老,这个乱世,也并非一无是处的。每每念及于此,他只看到自己生为男儿的种种无能,只觉得万种心灰意懒,对这送上门来的董小宛,自然也转了颜色,没有好声气,连行动也隔绝起来。董小宛进门的那几个月,他只由著家中的妻子、三姑六婆折腾,每日里只滞留书房,重门深锁,嘱咐书僮,外客莫入。当然,一日里远远近近的文人、士绅们来访,他还是要打开门来,桃李春风地相见,他唯一不想见的,只是家里的小妾董小宛。
那时候不懂,只是自惭形秽的,想当然的以为他对钱谦益很忌讳。
实际上,钱谦益与她之间,一直是两辈人,感情甚笃,彼此了解,最多的是怜惜之意。他对她,始终没那么起劲,他热衷的那一种劲烈、饱满的情感,柳如是那样的,骨子里有一股侠意,天生要做穆桂英、樊梨花的。这股热烈,他也有,不然,也不会触犯天下的读书人,乘著船,张灯结彩、歌舞鼓吹去迎娶柳如是,沿途的书生们站在河的两岸,向船舱顶上扔瓦片,他也谈笑自如,只当是夹道欢迎。
人和人的区别就是这么大,若是搁在冒襄头上,想来他已经自己羞死了。当然了,这样骨鲠不通融的人,也别有一种好处,钱谦益降清 —— 这样的扫兴事,他是绝对不会去俯就的
据说,李自成打下北京那会儿,钱谦益与柳如是相约要以身殉国,双双赴死。钱谦益投了湖,转而抱怨水太寒冷,颤颤微转身爬上岸去,更衣烘火,他算是清誉尽毁,而今只欠一死了。天下读书人揶揄、取笑他的桥段是不少的,汉人风气,就是恨人有、笑人无,喜好个落井下石。当年钱谦益在南京城,城门洞开,率领士绅们跪地投降,可是,又如何呢?非得像史可法在扬州血战到底,招来清军攻城后的大屠城,杀光全城老幼,践踏妇孺,才是君子的气节吗?天意流转之下,个人的以卵击石的意志力,又何其孱弱。
人世间的圆满,仿佛戏台上一番大幕落下来,遮住的真相里,不知有多少掐头去尾的难堪事。钱谦益与柳如是,而今结庐红豆山庄,泛舟尚湖,是闻名天下的一对侠骨鸳鸯。所幸他还有柳如是相伴,不然,这江东才子、文章宗主,晚境真是了无意趣的了。
初遇时,福临曾经揪心的问董小宛:“你这一路走来,可曾吃很多苦头?”她轻轻应答:“是的。”福临默然半响,问道:“是什么样的苦?”
她脑海中闪过一念,有另一个她,已然心惊胆颤的以额触地,羞辱如泰山压顶,自觉百死莫赎的业过与污秽。然而,她只是看著他的眼睛,清晰的说:“这世上,女人会受的苦,你想得到的女人能受的苦,我都受过。”
福临眼里闪过剧烈的痛楚,他抿紧双唇,脸上的肌肉抽搐,那一瞬间,她清楚的感受到,空气里汹涌的杀机。也许,人与人的直见性命,就是这样含垢忍辱、不堪相见的吧!她沉著地看著他,有那么一刻,她期待他能够随口吩咐一句,让人把她拖出去 —— 杀了,这样,她也不必每一天,在颠沛的往事中,身不由己的咀嚼耻辱的滋味,她早已经受够了这般炼狱。
他避开她的视线,缓缓的、僵硬的走向长窗前,双手紧紧地攥著,面窗而立,好久好久。她轻轻的走向窗棂的另一头,与他并行,好久,转头,遥遥地看他一眼 —— 福临 —— 年轻的满洲皇帝,他在流泪,他满脸都是痛楚的泪水。
她心头震荡,仿佛有大河汹涌著,奔流而过,将她这个人,这个身和魂,统统冲刷、淘洗了一遍。长窗外,寒风中的宫墙琉璃瓦一径起伏,赭红色的宫墙上浮著一条金碧辉煌的龙,远远的天幕下残阳如血,从长城外 —— 他的故乡吹来的寒风,呼啸著如铁马铮铮。这是一个苍凉又巍峨的世界,不知为何会有如她和陈圆圆这般的生命,卑贱如尘,柳絮随风。然而,看他流泪,又那样震撼心扉,她静默著,心头有无比的释然,仿佛她所有的苦,都卸给他了,她从此是轻松了,而福临,总归他是有法子受著的。
他喃喃道:“说什么江山浩荡,什么乾坤朗朗,都是恶人心肠的粉饰之词。我看见的,只是这世间 —— 受苦的女人,受苦的生灵。”(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