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缘 5
2019-06-07

文—梅公子
晨起时分,宫中最为忙碌。流水的宫女、太监穿梭,洒扫、清洁、整理帐幔织物,将盆栽和鲜花各自摆布。

曾经,在冒家,这些事她都亲力亲为地做过,做得远比这些宫女仆妇们要好。南方湿冷的冬日,清早生硬的小鼎炉、茶铫,晒干后触手僵冷的药材,她侧身在厨间,躬著身子,在药案前一样一样的捡拾药材、称重、筛洗,配方入炉。隔著藕池和菜圃,厨下的使女们在摘菜,老花匠将灶灰从灶膛间刨出来,埋在花木间沤肥,厨间的后门开著,送鱼虾的舟子,卖野味的庄户猎人,送米、送油的店伙计,他们是一群有趣味的人,总是有诙谐的切口和说笑。灰蓝布衣裙的老妪和老苍头,仿佛灶台贴的对联,酒坛上的红纸“福”字,是一种让人踏实的暖老温贫的存在。炭火放进炉膛里,又将药材一一称过,按方子放进药罐里,座上炉。她坐在廊间,看著菜圃间的青绿菜叶,落了溶溶的洁白的轻霜,霜是有气味的。她喜欢这片菜圃,一年四季里碧绿青葱,早春的油菜花金黄摇曳,暖香里蝶飞蝶舞;菜花谢,蔷薇花开,在灌溉的沟渠潺潺的流水间,攀援的蔷薇、紫藤、凌霄,藤藤蔓蔓,繁花满枝。

她还常常下厨,为冒襄做荤腥海味,按著时令腌菜制酱。腌腊的时节,最要操心天气,天色的阴晴,风的方向,这些决定著腌制食物的口味。在冒府,她是一个能干的厨子、巧手的绣娘、孩童们喜欢的私塾先生。呵!曾经的日子里,那些满心讨好记挂的人事,那些隔著回廊,水井望过去落了白霜的菜畦,橘黄橙绿的秋树,想一想,远得如雪中被风掠起的稀薄的烟尘,却又无可名状的,惹出蚀骨的辛酸。

如果命运不是如此大转折,她一直在冒府生活,大抵她依然还会紧张著四季气候,炎寒晴雨,张罗著日常里的那些冷暖。竭尽心力地去伺候他的老人、小孩、大妇、小姑。她会在院子里做酱、熬药,随著季节腌制食物,在流年里老去,劳累会渐渐折损她的身形,风情不再。她会成为冒府里泯然无声的董姨娘。和寻常巷弄里的老妇人一样,瘦小、干巴、嫩润又褶皱的脸,攒手攒脚,笑眉笑眼的。那时候,冒襄待她,多少会有一份情和义吧!他不是个不通之人,然而,向他这样一个人讨要情感,如同在坚硬的岩石上敲击哪里是泉眼,一生都是徒劳。

他须臾不曾忘记,她是秦淮河边出身的女子,不是良家女子,更非名门千金。从她娘,到她们姊妹,都是风月场上讨生活的女子。在乱世战火硝烟里,被弃之道旁是娼妇的宿命,任其委身他人或死于战火,怎样的下场,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一次次的逃难,这位凛然正气的君子,打点行装、扶老携幼逃命之时,却总是视她为累赘,不欲与之同行。是这一次次遭际,她终于明白,这里并非她的终身之所。

“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两儿又小,从庄后竹园深箐中蹒跚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余回顾姬曰:『汝速蹴步,则尾余后,迟不及矣!』”

一路上天黑泥泞,她颠沛著小脚蹚水涉泥,被乱竹荆棘撕扯头发、衣衫,竹笋扎破鞋底,他始终不曾回头拉她一把,她听著黑暗中他一家子低低的此呼彼应的声音,黑夜那么辽阔、广大,她始终,只是孤单一人。

有一回,一家子等著舟子过江,是月黑浪急的子夜,舟小人多,他们轮候著等船往返来运,冒襄夫妇站在一起,窃窃私语,商议著什么,在黯淡的星光里,她携著包袱蜷坐在冒老夫人脚边。片刻,他们夫妇窃窃的低语里,只听冒夫人叹息地加重语调。逃难时,声色令人羞耻,一个秦淮河边的风尘女子,怎么说呢?国仇家乱时,随身携带著更像一种德行上的耻辱,沉溺声色的弱点。

“乙酉流寓盐官,五月复值崩陷……余独令姬率众婢守寓,不发一人一物出城,以贻身累。即待两亲、挈妻子流离,亦以孑身往。……余因与姬诀:『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

这是又一次逃难中,阖家老小又在鸡飞狗跳的打点行装时,再一次,董氏又成为了他的难题和负荷。中间的流年光景,他生病时,她守候在病榻前,衣不解带地伺候汤药,忍受他的坏脾气,也承受他发自肺腑的感动,这所有的一切,丝毫不曾巩固她的位置。这一次,他毫不掩饰,收拾箱笼行囊时,便坦然声明,这次不打算带她奔波了,相反,他要将她赠送给他的一位朋友。他平日里争强好辩的滔滔口舌,此时变成了一个男性媒婆的本事,眉色蔼然的、欲盖弥彰的向她夸耀起他的朋友,人品是如何的好,家世也是如何的有声望,其人、其室可堪托付。

此时,他像赠送一方砚台、一架屏风、一幅好画一样,打算将她赠送给另一个男人。他竟然苦口婆心的举例说明那户人家的可靠,她应该立马认帐。也许,在他心里,她再适他人,连改嫁也不是,只是他豢养的青楼女子,拱手让人。面对他循循的这一番话,有如冰霜冷雪自她头顶渐渐浇下,自发丝到脚底,每一丝骨髓、每一寸血脉,都被凉透……她一贯低眉,克己,纵然心中泣血,依然温驯应承。

“姬曰:『君言善。举室皆依君为命,复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我随君友去,苟可自全,誓当匍匐以俟君回;脱有不测,前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是处也!』”

她收拾了包裹,将她平日的衣衫、书卷都装裹起来。平日里题诗的画面,刺绣的香囊、绢帕,此时看著,陡然刺心、刺目,那针线、笔墨里头,有多少往日的温柔时光、痴情心意,原来,再怎样用心,面对冒襄的冷面、冷心,都是一场空抛掷。而她,还将收拾好这些,转赴下一程。

冒府上下,人人奔走,打点车马与行囊,大族之家但凡出门,都是伤筋动骨的劳顿之事,连逃难也是大事。老太爷的药方子,小少爷每日里的文房四宝、习字簿子、不离手的玩意儿,还有途中埋锅造灶的家什,寒冷替换的衣衫箱笼,一样都少不得。乱哄哄里,唯有花鸟不知人间事,那五月的栀子花木香树间,黄莺在婉转啼鸣,歌音鲜嫩如流珠,听不出一丝人间的乱象。窗下的芭蕉在湖石间葱茏鲜绿,可提笔写诗。房间里有冒襄的气息,床栏间有冒襄的头巾、帽带、腰带 —— 随便拿起一条,都可以勒死自己,可以悬梁自尽。那户好友人家,她是不会去的。乱世里谁有心思去收留一个出户的妾?不外是冷眼与炎凉,她赖以存活的指望,大抵是那人家的男主人—— 冒襄的好友,对这个转手小妾的美色颇为钟意,大抵会在大妇、小姑的冷眼冷语里,悄悄给她一处容身之所、一碗茶饭。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乱兵压城时尚且不需出城逃难,但不管是怎样的门第身分,她 —— 董小宛,是不会去的。只等冒府阖家走干净了,她横竖是有办法死的,她不死,难道等著乱兵流寇来掳掠她吗?她的妹妹死了,爹娘都死了,他们不死,一家子守在一起也不会再有别的活路,一门妇孺都是软弱的人,除了声色娱人,大抵不会别的。不知怎样的难堪境遇,死了也好。

等到她死了,死得透透的、绝绝的,大抵冒襄会明白,她不是一个可意的物件,可转手适人。那时候,他多少会有点过意不去吧!一如今时今日,她“死”了,他回首往事,未尝不是有揪心的悔和忏。

世上从来有那么一种人,挖心掏肝之事,于他只是视若寻常。他亦有真心、亦有情意,只是,改变不了他的冷心肠。

是命运使然,她依然走在一个曾名扬天下的青楼女子的宿命轨迹里。她如陈圆圆一样,被新朝里的汉人新贵强行掳走,送往京城,献给满洲的皇族。

临走时,她祈求来人,容她和堂上老妇人道别。女眷们都已经在惊恐里躲出门去,唯有冒家老夫人端坐在自己的房间,一如往日。她悲戚地看著她,言语不得,唯有满眼的泪落下。她也潸然泪下,为她在冒府的这些年,为她与她之间的一场缘分之中,她一次次仁慈地庇佑过她。
她跪下来,以额触地。“请老夫人保重!这些年承蒙您错爱,孩儿福薄,从此 不能早晚伺候在您跟前了。”(未完待续)
    来源: 看中国 责编: Ki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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