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宪:当时做这行都不会讲英语的,在香港都是摆地摊,没有什么古董店,所以很少有人到外国。1968年,香港有一些暴动,很多人都移民到加拿大、澳洲、美国。我妹妹在伦敦念书,她说:“二哥你到香港这么多年,到伦敦来看看他们的拍卖行是什么样的。”第一家是Sotheby's(苏富比),去一看,这是拍卖行,怎么拍,坐著的人中间都是大老板。
到了1972年,我跟拍卖行也很熟了。苏富比派了三个人到香港来跟我商量,能不能在香港也开拍卖行。我说你们可以来。他说:“我们在香港不认识人啊。”我说:“你认识我就够了。”“货谁给?”“我给你。”“买的人呢?”“也是我来。我给,我买。”就这样,一步一步做了六、七年,之后很成功。
后来Christie's(佳士得)又来看我。我劝他们也到香港来。他们也是同样的话:没有客,没有货,不认识人。也都是我保证的。他们开始做的时候,都是两、三个人,现在都是两、三百。之后翰海、嘉德就开始了。他们也不太了解,都派人来问我拍卖各方面的情况,怎么拍、怎么售货。之后开了荣宝斋等好多拍卖行。以前,除了伦敦跟纽约,全世界都没有拍卖行,从那时开始到现在,国内拍卖行做得这么疯狂、这么潇洒,都是有原因的。
每一个收藏家开始一定是被骗的,被骗后懂了一点,就自己骗自己,骗了自己再骗人家;那么被骗的这个人呢,他也是被骗、自骗、骗人,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从前,有好多人买了一辈子,都是他自己以为是真的,其实都是假货。有个人买了一个瓶,喜欢得不得了,老抱在身上睡觉,他怕地震啊。有一天家里起火,他抱那个瓶就出去了,把孙子都忘记在里面,烧死了。
所以,你们买东西一定要买好、买贵、买精,放五年十年比房地产还要涨得多。普通的东西再给你一百年,还是普通的东西,好的东西不怕贵,越贵越好,越贵越值钱。可是你们要眼睛张大了,不要买假货,要多听、多问、多学、多看。没事到大的拍卖行,他们展览不要钱的,你们随便看。多跑博物馆,看看博物馆的东西,有好处、有进步。
马未都:刚才张先生讲了很重要的话,比如:他讲收藏的真谛,先是被骗,然后骗自己,然后再骗别人,循环往复以致无穷。
我跟张先生认识三十多年了,有很多照片为证,这是其中一张,还有其他不同的角度。很奇怪,每次他举起一号牌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拍进去了。当时可能是很愿意沾沾张先生的仙气,买不起还不能去凑个热闹?有钱的出个钱场,没钱的出个人场,我属于那个人场,就是陪著。拍卖就是这样,买家固然重要,但是看热闹的也重要,尤其是帮著叫好的,你看鼓掌的叫好的,全是买不起的。
我们这个社会本身就是一个江湖,每个人都深入其中。很多人都说:“你们那个行业不好。”我说:“为什么不好啊?”他们说:“你这个行业尽卖假货。”我说:“我告诉你,自打宋朝以来,收藏就是在真假之间游走,玩的就是眼力和心跳。一千年以来,这个市场就这个样子,但是一千年以来,豆腐、白菜、鸡蛋、猪肉,都不会有问题;今天豆腐、白菜、猪肉、鸡蛋都发生问题的时候,你们认为这个市场必须纯洁,你们觉得这个事情可能吗?”“收藏”这个江湖就是要让你学会辨识这个世界,在辨物的同时辨人,在领略物的同时领略人,继而领略我们这个世界。
一个人首先要有承受。东西看得到还要买得到,买得到还要买得起,买得起还要藏得起,藏得起还要卖得出去,卖得出去还要赚钱。
马未都:我讲一个江湖上的传闻,关于张先生的。就是杏林春燕珐琅彩的那个碗,这个碗是个传奇。我原来说过一句话,珐琅彩的官窑瓷器——当然珐琅彩的也不一定全是官窑——珐琅彩的官窑瓷器是官窑中的官窑。这只碗2006年在香港拍卖,那个时候我跟张先生在一起。
这个碗1985年在香港头一次拍卖,江湖上有一个传闻,台湾有一个大佬咨询张先生,说这个碗我有点喜欢,能不能买?张先生说这个碗是很不错,但是碗心有一点点划痕。然后这个大佬就放弃了购买的意愿。张先生用一百万港币加佣金,总共110万港币买到手。台湾大佬就问:“你不建议我买,为什么你买?”张先生说:“我不在乎那个划痕。”
刚才张先生一直说一定要买好、买精、买贵,这个碗搁了二十一年,在苏富比重新拍卖。那天我在香港碰见张先生,我们都没进拍卖场,在一个犄角旮旯说话聊天喝茶。到底能卖多少,谁都不知道。拍卖场上就是这样,你无法去估计最后一个结局。
一会儿消息就传来了,一亿三千多万,加上佣金一亿五千万落槌。一百万到一亿五千万,中间有漫长的道路,令你心动的翻倍,都在那一瞬间实现了。张先生很大度地说,中午饭你们都不要跟我抢著买单了,我请你们吃最好的上海菜。我们几个人吃了一顿饭,谈笑风生中把二十一年的江湖走过了。
我举这样一个例子说明什么,说明一个人首先要有承受。1985年,一百万是天文数字,在北京能买一百个四合院。如果知道后面有一亿五千万,你当然敢砸锅卖铁都买那个碗,但问题是你那时候不会知道这个结局,你不会知道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所有的变化。所以,买东西是有承受的。我在苏富比买第一件东西花了21万港币,那个时候没有大陆去的,我是第一个。
张宗宪:第一、你要跑拍卖行,全世界的拍卖行。首先,东西你看得到,看得到还要买得到,买得到还要买得起,买得起还要藏得起,藏得起还要卖得出去,卖得出去还要赚钱。要买货就是三个字,第一是真、善、美,第二是真、精、新。第一要真,第二要精。真都是真的,明朝好多真的;精的有多少,鸡缸杯是精的;精了之后还要新,什么叫新?不是新旧的新,东西保存得一点瑕疵都没有,这叫新。
主持人:有一件事情我有印象,他参加拍卖会,因为影响越来越大,很多人看张先生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张先生不举牌,他也不举。所以张先生就拿拍卖图录很认真地记了很多东西,走的时候假装一不留神忘在了预展现场,有人就赶紧把这本书拿过去一看,哇,这就是张先生要买的,于是就把目标转移到张先生不太想买的东西上去了。是不是有这个事,这是不是一个技巧啊?
张宗宪:这是“空城计”。好多拍卖行看我的图录,因为我每次要买的东西都旁边折一折,要多少东西折多少。那个时候,一本书可以说七成都折了,现在呢,一成也没有,因为一般我买的东西是全世界最贵的。
我NO.1坐在第一排,从前要什么买到什么。现在你出一百万,人家出一千万,你出一千万,人家一个亿,因为有钱人太多了。场里等到一个举牌的都没有了,还有好多坐在电话里(按:委托席),电话也打到了,还有网络的,网络也没有了,我才能够买到。你说贵不贵?贵。好不好?买到的是好东西。他们一看萝卜张在顶,一定是不会错、不会假,也不会破、顶、顶。你说我哪里顶得过他们,所以我92岁要退休了。
马未都:看见张先生你能理解一个人的心态。13岁入行,可以知道很多过去的事。我们这代人跟张先生差一代,我非常尊重张先生,张先生过八十大寿的时候,我送给他一本书,在书前面写了非常长的一段话,说您是我们这个行业的一个常青藤,从年幼一直到现在有这样的成就,爬得满墙非常遒劲,但是每年都会生出新芽。
从一个行业的角度讲,张先生是一个榜样,没有多少人能这样平安地走过三个时代。第一个是我们知道的旧中国民国时代;第二个以改革开放为界。前面的很多事情不是我们今天的人能够理解的。在那个年月里,张先生就开始做生意,跑北京,所以他高兴的时候,能说出很多过去的异闻旧事。异闻旧事实际上就是一种文化生态,比如:他刚才说灯市口的四牌楼,为什么这个地方叫东四,就是说四个牌楼。我的姥姥从来都不会说东四、东单,她永远说单牌楼、四牌楼。
今天这样的一个谈收藏的活动——收藏在生活中是一个非常狭窄的领域——在一个假日的下午有这么多人到场,这说明什么?不是说明我们这个事有多大价值,而说明这个社会今天文化的价值。文化的价值导致我们所有人都有一个向心力,所以你愿意听我们百年以来文化价值的承载物——就是文物的沉浮。
马未都:今天虽然是说收藏江湖,说收藏市场的事,但是很多事情是同理的。香港是我们中国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的一个中转站,早年我们去香港的时候,出过很多笑话,我在苏富比第一次买东西的时候,人家对我的信任,我至今都非常的感动。
当时没人认识我,我就说我想买个东西,人家一下就扔给我一个牌,扔给我一个就举著,落槌了以后就交钱。三十年前,虽然买的东西很少,我都是拣最便宜的买,但当时的东西太好了,好东西太多了。而且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是拍卖场的气氛。
早年去苏富比,在富丽华酒店,预展参观是没有人的。我现在不太敢去,有时候去也看不成,老有人围著。那个时候,东西都是裸放的,架子上大件的东西全部都裸放,很零星的几个工作人员。进去以后抱著东西就看,看完了搁回原处。铺的都是地毯,盘腿坐在地毯上,一件一件的看。那个过程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觉得看一天也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也不知道渴,其乐无穷。人都要有那样一个状态,没有那个状态很难去深入。
第一次举牌,我都清晰记得当时的感受,脑子里的血都往上涌,一举脑袋就嗡的一下,一举就嗡一下。那个时候,香港的拍卖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场面,稀稀拉拉的坐一些人,谁买什么都知道,没有大呼小叫的,都非常斯文。
很多人都不在了,朱汤生,当时很年轻,站在台上。我听不懂英文,但是落槌我看得懂动作啊,一落槌指著我“谢谢”,我就知道这个东西是我的了。那种内心参与的激动、忐忑和力量的不足——所谓力量的不足是什么?张先生刚才一直在讲这个事——你得有自个儿的钱,别举完牌子去借钱。
提问:我想问一下您的这些收藏,它本来就流传有序,您有没有想过它的继承、传承,比如说:留给家族,还是留给欣赏它的人?
张宗宪:我把最好的东西一定留给社会,不是捐给博物馆,就是捐给美术馆。
主持人:我第一次听到张先生在这么正式的场合表达这个态度,我们再次鼓掌。
马未都:我觉得张先生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老说人到一定年龄才能理解一些事情,有些时候不是高尚,而是走投无路。因为这些东西必须得有一个很好的归宿,不管是不是经过你的手,以前还经过皇帝的手能怎么著?还不是皇帝走了而东西留下了。所以说道理得需要慢慢去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