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如此,安好。”现代人熟识的这句话,正出自民国艺术大家丰子恺之手。丰子恺的作品亦如他的人格,以率真、意趣、禅味最为动人。在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志趣中,他没能“不宠无惊过一生”,“不畏将来”不想却成为一句谶语,究竟预示了怎样一曲历史悲歌?
曰真曰品曰大家
丰子恺(1898-1975),浙江省石门县人。师从弘一法师(李叔同),以中西融合画法的漫画而闻名。
初识丰子恺是与他的漫画结缘。比如那幅“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便在脑中默默浮现了好多年。
后来读《源氏物语》丰子恺译本,“这里的板垣旁边长著的蔓草,青葱可爱。草中开著许多白花,孤芳自赏的露出笑颜。”他笔下流淌的文字以童真般的意趣,似简似易,意境悠然,让人喜爱。我想,这便是大家小品的境界吧。
一位日本汉学家评价说:“丰子恺是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这并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会弹钢琴,作漫画,写随笔的缘故,乃是他的艺术家的率真,对于万物的丰富的爱,和他的气品、气骨。如果要想在现代找寻陶渊明、王维那样的人物,那么,就是他了吧,他在庞杂诈伪的海派文人之中,有鹤立鸡群之感。”
师从弘一法师
丰子恺艺品的形成,除了他的天资和少时接受的传统教育,更广为流传的佳话当属他与弘一法师的师生缘。
弘一法师,原名李叔同,是“二十文章惊海内”的大师,集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文学于一身。一曲〈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聚虽好,别虽悲,世事堪玩味。来日后会相予期,去去莫迟疑。”从20世纪20年代传唱至今,成为几代人的旷世经典。
对于老师皈依佛门,丰子恺已道出了自己的领悟:“当时人都诧异,以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门』了。我却能理解他的心,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
“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经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须喝高粱酒才能过瘾。文艺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师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过瘾,必须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难得喝一口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颇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故我对于弘一法师的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一向认为当然,毫不足怪的。”
师从弘一法师,丰子恺除了承传了中西方艺术理论,更承传了弘一法师的艺品,他将领会到的的善、雅、趣根植于心,并溶于艺术中。
永远不失孩童之心
这位艺术大家在教养孩子上有这样的认识:“教养孩子的方法很简便。教养孩子,只要教他永远做孩子,即永远不使失却其孩子之心。”
“在我们的童年时期,父亲画笔上的颜料是那么吝啬。他不想把我们涂上什么颜色,他希望孩子们永远保持一片纯洁的白色。”丰子恺的幼女丰一吟回忆说。
“他劝我们不要踩死蚂蚁,不是为了要保护世间的蚂蚁,而是为了要培养我们从小就有一颗善良的心。他说,如果丧失了这颗心,今天可以一脚踩死数百只蚂蚁,将来这颗心发展起来,便会变成侵略者,去虐杀无辜的老百姓。”
丰子恺这样教养子女,也将这样的精神注入《护生画集》中。
《护生画集》走过文革
翻开《护生画集》,一个个故事,一幅幅漫画讲述的是万物皆有灵。广洽法师在第六集的序言中说:“盖所谓护生者,即护心也,亦即维护人生之趋向和平安宁之大道,纠正其偏向于恶性之发展及暴力恣意之纵横也。”
丰子恺用了46年来创作《护生画集》,这部作品,他从民国年间一直画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记载了他对万物的悲悯,对世人的劝善,对恩师弘一法师的承诺。
当文革的腥风血雨席卷一切时,丰子恺也不曾停笔,他悄悄的画,瞒过所有的人,他早上四时就起床,他要把《护生画集》全部画完。
“处此逆境突袭之期间,仍秉其刚毅之意志、真挚之情感,为报师恩,为践宿约,默默的篝火中宵,鸡鸣早起,孜孜不息选择题材,悄悄绘就此百幅护生遗作的精品,以待机缘。”广洽法师说。
或许是上天的眷顾,这部作品竟没有被造反派发现、抄没、毁掉,走过了那个空气中弥漫著血腥与恐怖的年代,得以在历史的今天闪耀光芒。
不曾意想的最后九年
1966年,10年文革浩劫刚刚开始时,丰子恺68岁。鹤发童颜的他曾说自己活88岁不成问题。但是,他没能走过这场腥风血雨,他生命饱受屈辱的最后9年也刚刚开始。
除了无休止揪斗,进牛棚学习,“造反派”还强行占据了丰家一楼,迫使他们低价变卖楼下的家具;他们多次查抄丰家,电器、字画、书籍等都被运走,仅书画就装了4大箱,存款也被尽数搜刮。
他们强迫他爬梯子,贴自己的大字报;他们强行把他按倒在地,往后背浇成桶的热浆糊,贴上大字报;他们有时半夜闯入丰家,把已经熟睡的他拖走游斗;他们还剪掉他蓄了几十年的胡须;他们撕碎丰子恺的画,高呼口号:“扫进历史垃圾堆!”
1968年,上海举办了一场针对他的专场批斗会,竟还印了《打丰战报》。
“1969年一次,我乘26路电车,恰逢他从陕西路站上车,胸前赫然戴著『反动学术权威丰子恺』的标志牌,车上许多人围著他起哄,有人高喊打倒他;丰先生并不在意,自管自紧拽车顶扶杆,纹丝不动,眼睛定定地眺望窗外,人站得笔直,像块厚实的木板。我想,他也许真的四大皆空了。”(方坚《风雨忆故人》)
“看守的『小将』常常逼迫我们用漫画的形式,来进行自我批判。”“一次,他把自己画成一个叼著烟卷沉思的老头,嘴里喷出的烟雾,一圈又一圈,冉冉上升,在头上盘旋成一堆高帽子。众『小将』把这幅画大批一通,说是丰先生这种时候有条件抽烟,可见革命尚未触及灵魂。以后,他画一张,被批一顿,并收入『黑画册』。现在想来,那些画真是绝品,凝聚著历史思考、时代特征和中国人的精神意识。”(方坚《风雨忆故人》)
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在全国展开。7月份,为巩固文革成果,上海又开批判会,丰子恺受批首当其冲。
1975年9月,躺在病榻上的丰子恺再也熬不住了,他与先前已是判若两人,形容消瘦,脸色苍白,智慧的目光也黯然失神。
9月15日,一代大师星光陨落,禅味意趣的一生,终被雨打风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