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著名作家梁晓声的一篇旧文,也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如果说有什么刷屏动力的话,只能说是副省长被打耳光,上手铐,与雷洋嫖娼死差可比似的,究其原因,还是警察滥用职权的惯性使然,哪怕你是副省长,哪怕你管治安,哪怕你没有嫖娼,也没有用,照抓不误。
这个故事,既真实又荒诞,但他的确发生了。梁晓声说,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写出来,“没有任何别的企图,不过觉得事件很典型。很能说明些问题……”这句话的背后,今日观之,潜台词似可这样理解,如果警察权力不约束,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雷洋,哪怕你是管治安的副省长。反过来说,约束警察权力,也是对警察的保护。于国于民于警察皆有利,何乐而不为?
看此文之前,不妨再温习一下,龙应台曾对幸福下过的一个定义:“……幸福就是到城里闲荡的人,看见穿着制服的人向他走近,不会惊惶失色,以为自己马上要被逮捕。被逮捕的人看见警察局不会晕倒,知道有律师和法律保护着他的基本权利。……幸福就是,早上挥手说‘再见’的人,晚上又回来了。”说到底,幸福就是免于恐惧的自由。
以下为正文
某省副省长调往邻省(友人、姑隐其名),因是邻省,又因为有沿途走马看花地初略感受一下民俗民情的打算,所以不乘火车,而乘卧车,只带了一名秘书,连司机三人。时至中午,进入邻省境内,见路旁有小饭店,三人泊了车进去吃饭。在他们进入之后,又来了几名治安警,于是店主殷殷勤勤地凑上前去,满面堆笑,敬烟敬菜。当然的,先给后来者左一盘右一盘地上起菜来。这边省长三人等了半个多小时,见没人睬他们,就都有些心理不平衡起来。秘书催问:“我们先来的,他们后来的,怎么先给他们上菜啊?”
只这一句不该问的话,引来了治安警们的一顿臭骂。
副省长起初只向秘书使颜色,暗示他不必发作。大概也是要在秘书和司机面前,表现出一种特别的涵养。秘书和司机只好默默听着。这边不还口,那边以为这边懦弱可欺,骂得更脏了。大概在他们,一边骂人一边喝酒,是很开心的吧?
终于连副省长的涵养也经受不住考验了,严肃质问:“你们穿着警服,怎么可以用那么脏的话骂人呢?”
这边一经受不住考验,那边火了,走过来一个人,给了副省长一耳光。
副省长捂着脸,愣了愣,说你们这不是没王法了么?怎么不但张口骂人,还动手打人啊?
那边说,“王法?在这地盘内,老子就是王法。不但打得伤,还要把你扣起来呢!……”说着就亮出手铐来铐。那边人多,这边三个人,有理跟对方没法讲,好汉不吃眼前亏,副省长一使颜色,司机起身跑了。
这当儿,副省长和秘书,已被手铐铐在暖气管子上了。
于是那边照旧喝他们的酒,吃他们的饭。
等他们酒足饭饱了,才将副省长和秘书带到他们经常审讯人的那个地方……
司机跑了,副省长心中有底了,任怎么审,只一句话:一会儿有人来告诉你们我是谁……副省长不多说,秘书更不多说,那些人七分真醉三分假醉地,借着酒劲儿,就动起了拳脚又是一顿揍……
再说那司机,在省界边上,驾着车兜来转去,一时也找不到个打电话的地方,一直把车开到了小县城,才打通搬救兵的电话……
电话是直接打到省里的。省里再返过来打到地区,地区打到县城……等县城公安局派出警车跟随副省长司机赶到继续扣押副省长那个省界边儿上的小派出所,那已经不是“一会儿”了,而是四五个小时之后了……
偏偏我的这位副省长友人又是调到邻省抓公安工作的,那个省界边上小小派出所的全体警员,皆被清洗出了公安队伍。
我到他那个省去的时候,他亲口对我讲了他的经历。
我当时说:“我得把这件事儿写出来,让更多的人们知道!”
他说:“晓声你不能写!”
我说:“为什么?”
他说:“现在我抓这个省的公安工作,你曝光这件事,我也光彩不到哪去啊!……
这是一九九零年的事。我一直遵守诺言,不曾在任何公开场合谈到这件事。后来倒是因为他自己在省公安会议上讲了这件事,被记者捅出,一时间曾各报转载。我把这件事记在这里,实在等于是“炒冷饭”。没有任何别的企图,不过觉得事件很典型。很能说明些问题……
(节选自梁晓声着《九三断想》,题目为编者修改。作者系当代著名作家,2002年开始任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