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雁门

一辈子我们能用情的牵过几个人的手？我的另一半、孩子和父母亲之外，我倒是没妄想能牵起一个十五岁青春期少男的手。而有三回，我心忽有所动的握著家男湿凉的手，他竟然没有挣札的给足了我面子，于是，一老一少并肩的漫步过教室走廊、花圃及合作社……

家男，从国一开始给人的观感是整个人松垮垮的，衣服不是脏就是破了，鞋袜也少见穿著齐整；学业成绩低落外，与人相处更经常会冒出黄腔来，我猜想孩子家庭的基本功能，恐怕是出了问题。他就在终日嬉戏、上课坐不安椅、言行粗鲁，而老是被学务处老师盯、辅导室人员找的状态下，忙忙碌碌、糊里糊涂的过了两年。到了三年级，孩子幸运的遇到了人称“小辣椒”的琼慧老师，她教历史，第二专长是童军，能动、能唱、也能跳，因此，家男那副年轻的“老”骨头，居然被她整治得顺顺当当的，黄腔也少开了。

一年级时，当我们困惑地揣测家男的家教有问题之际，家男的妈妈适时到学校来亲师协谈，原来她是单亲的家庭主妇，目前工作并不稳定。但由抽烟习惯和谈话的内容，得知她历经了人生的诸多沧桑，可喜的是，三年来她却能和学校保持密切联系，到我的办公室处理及谈家男的事情即有十来次之多，可以理解的，她相当关心孩子。三下的某天，她又到学校来，要我再帮帮孩子的忙，从导师处，我已早一些时日知悉，家男最近沉迷于网络游戏而经常夜不归营，脾气变得暴躁，原本和谐的亲子关系也走了调。

有日，巡堂经过三年二班教室，我发现家男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著了，隔著窗子，请同学摇醒了他。孩子睡眼惺忪、身体摇摇晃晃的走到跟前来，他脸色苍白，明显看得出来是熬了夜。这时候，全班的学生齐转过头来，个个神情严肃的打量我要如何处置已经连睡了两节课的家男。略为沉吟，我突然想起自己和父亲间的许多往事，以及家男二年级时，他和十余位学生每回于校园里和我一碰面，一群小毛头便直冲著我叫“爸爸好！爸爸好！”的昔日时光。此时，不知道是哪根扭曲的筋顺了，我轻轻地牵起孩子的左手，准备带著他在校园里走走，也好让他醒醒脑。

我这突如其来的妙举，让班上的学生乐开怀，闻得笑声，家男的脑袋一下子便清醒了，步伐也稳健多了。走了十来步路，我低声询问家男：“有没有起鸡皮疙瘩？”同时，也向一样笑声四起的另两个班级的孩子们，眨眨眼并微微鞠躬，意思是：“谢谢观赏，谢了！”

“不会，没有！”家男淡然的用了两个否定词回应我。“谢谢您，没有起鸡皮疙瘩！家男多久没见过爸爸了？”我将情感拉回到孩子的身上，教书人都知道言教、身教、境教与制教的重要性，但我更主张五教“情教”一以贯之。家男摇著头告诉我，他对父亲没有多少印象，五岁左右父母亲就分手了。

爸爸这个角色，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具有重大的意义，我就有一个严格管教型的父亲，只是青春期时，我们每天谈不上两句话。因为念著事儿，对话也停了下来，家男他眼神迷茫的望著我；而我握著家男枯瘦而冰凉的手，却转而想起家中的三千金纬纬于国中阶段，当她面对压力时，会有手汗的困扰，她就常会伸出手来，要我摸摸她冒汗的手心。

又沉默了片刻，两人行经至音乐教室，我问孩子喜欢唱歌吗？家男猛摇头；瞧著美术专科教室的牌子，孩子不待我发问，直接表示他也不喜欢画画。稍后，我们站在空荡荡的柔道教室门外，孩子更是不断地耸著他瘦峭的双肩，这传达的意涵是：“没兴趣，我一身排骨摔不得的！”关于学习的事，孩子似乎都提不起劲来。

下了楼，我把授课的内容再度转回了今天特别为他安排的亲子教育主题上来：“16岁那年，我在外县市求学，就在离家的第二个月，因为想念吧！我爸爸带著膳宿费到学校来，看他的大儿子。只是父子相见，竟然一句话也没搭著，我拿了钱正准备回宿舍休息，意想不到的，迟疑了半晌的爸爸，居然莫名其妙的拉起我的手，要我一起到隔条街的面摊去吃面。这经验非常怪异，当下我的汗毛直竖，感觉浑身不自在。面店就在两百公尺外，但是，对我而言，就像迢迢千里路，那么漫长。”

家男似乎对吃面的情节并不感兴趣，而必然是对我浑身不自在的说法起了反应，他瞟著，并且试图抽出两人紧握著的手，但就是无法得逞。所以他选择发话了：“校长，鸡皮疙瘩，能不能……”我有闻前知后的能力，于是松开了手，此刻，也见家男吁了口大气，我续搭著孩子的肩膀，慢慢的逛到了回二楼的楼梯前。“校长，你爸爸现在呢？”孩子关心的问。“走了！”“走了！你爸爸、妈妈也离婚了？”孩子流露出婉惜的神色。“不是的，我的爸爸过世很多年了！”“喔！有个爸爸真的很好！”他回教室前向我鞠了躬，这回，我看见孩子的眸子焕发出异乎寻常的光采。

前后三次牵手进行的课程，都是因为家男他上课上得睡著了。我牵手上阵三堂课的主题分别是亲职教育、人际关系实务、生涯规画，课程执行完毕后不久，孩子也好不容易毕业了。原先，家男“迷网”的那段日子经常未至校上课，也未请假致使综合表现成绩不及格，而只能拿到修业证书，幸经小辣椒导师与我的周旋，家男终被网开一面，通过了毕业的表决，接著，他进入一所私立职校就读。

孩子有一天会长大的，我相信家男一定会牢记著改变他一生的小辣椒导师；但也许会忘了那位曾经三度牵著他的手在校园里散步的长者！想想这也无妨，我知道属于地层下陷区的“乌麻园”校区里，那至真、至善、至忍的弦歌，还是会继续的传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