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雁门

有天，应邀至一科技公司演讲，因为到得早些，当我与公司的营运处长闲聊之际，一位身穿套装，气质典雅的接待人员端来茶水，她将精美的磁碗熟巧地置于茶几上，方离手，她微笑著轻声问，我还记得她吗？我努力地想，就是答不上来。

方处长帮我介绍她是公司的公关时，她微后拉左手的袖子，我一眼就瞧见她手腕内侧那枚小小的圆形胎记。“您是小青！”当下，所有的记忆全都被拽回来了……

那一年，小青还是一所都会区的国中三年级学生，某节下课时间，她神志恍惚地告诉身旁的同学，她有一段历经五百年而尚未了结的情缘须要处理，于是乎摇摇晃晃地往四楼走。同学们紧张的跟到三楼后，将她强拉至健康中心，并联系了家长送医治疗。回校一段时间了，小青的情绪仍然有些低落，因此，经转介来谈，我们约见了面。

小青母女一就坐，等不及寒喧暖场，便提出了两个问题，而问题还真不易作答。妈妈要我帮忙处理孩子的前世因缘，但我自知，自己是“抓鬼拿妖愧不能”，何况是要摆平纠缠五百年的情缘；孩子则不知从哪里听来催眠咨商的话题，请我做“催眠治疗”，虽然我长年来喜欢精神分析的理论，可惜没有催眠师证照，所以也不宜胡搅乱来。母女俩见我轻轻地摇了头，不免有些失望，但也许是受了我悦纳的态度所感染，倒也能自在地倾谈著。

妈妈拉起孩子的手，让我瞧瞧她手腕上以美工刀划得密密麻麻的伤痕，孩子则进一步的说，不只她，还有几位同班同学也做了相同的事。“这是个讯号！”与孩子百年情缘的说词一连结，我婉转的指出，孩子也许是遇到了和两性关系相关的难题。在妈妈翻转孩子手臂的同时，我看见了她腕内稍呈绿色的胎记，母女俩也察觉我注意到了，竟然齐声说：“叫她小青！我叫小青！”母女的回答声有些缥缈，此刻，我莫名其妙地想起白蛇传里的白素真、小青、法海和尚与雷峰塔故事的情节来。

指著小青臂上的刀痕，我以关怀的口吻道：“一个人选择不危及生命安全，而痛苦又在可以忍受范围内的自残方式，那个人并不想真的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在安抚自己，我正在处理自己的问题；也警示周边的人，我是个病人！”话虽然有些文邹邹的，两人却也直点头表示，听得明白。

我续分析道：“自残者看著割痕而产生『己见犹怜』的感受，是将自己定位成弱势的反抗者，以有限度的自我伤害、攻击自己，表达出对所遭遇困境的无助抗议；另方面，也借由自残行为稀释了必须面对现实、解决问题的责任！”不待询问，我更口语化的补充说：“不是苛责小青您，我的意思是，您无须有罪恶感，我们决对可以找到纾解挫折、压力的方法的。”

后来，我了解了是小青对“您无须有罪恶感”这句话起了强烈的触动。原来，那天是有一位她心仪的男生捉弄地约她在一楼的楼梯口碰面，上课钟声都响过了，对方却一直没出现，因此，她沮丧地走上四楼……最后被同学们拦了下来。说至此，小青情绪激动不已，几度欲言又止地看著妈妈。接著，她告诉我，她不再相信任何男生，也恨男生，以后是不可能结婚的，并称自己是个不幸的人，说到伤心处，小青情不自禁地哽咽落泪。我猜想著，或许孩子的心灵深处更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吧！

我让小青缓缓情绪后，递给她一张A4纸，提议她用笔舒缓的画下来，当然，也可以选择不画或者不说。接著，小青若有所思的画了起来，她使用粗黑的笔涂黑了天空和低压的云朵，地上则以凌乱的线条勾勒出土堆、草地和可以辨识出来土推旁一个瘦小的女生。我邀请小青为我解释画中的意涵时，她要求妈妈暂时离开办公室。闭起眼睛，噙著泪珠，小青道出了孩童时的某段遭遇。六岁时，她被侵犯过，地点就在深烙她心头、画中所呈现天气阴霾的野外，说著、说著，小青突然发出童稚般凄厉的哭声……。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您没有犯错，也不必有罪恶感！是对方必须承担所有的责任！”花了一小段时间，我用催眠后暗示的技巧，帮她解除创伤事件后压抑的情感，尤其是低自尊与罪恶感的部分。小青慢慢的止住了哭声，她睁开眼睛哀伤地问：“我还是个完整的女生吗？”“当然是。”我为小青阐述了完整女生的定义，然后安排了护理人员和小青协谈。

后来，我们有多回的晤谈，并也知道那个成人也负了法律的责任。重要的是，我一再地激励小青，时空已然改变，年龄渐长，知识与视野自是提升而扩大了，我们必须对早就成为昨日黄花的往事，有不同以往的解释和发展出新的领悟，更鼓舞她试著解下那久架在肩颈上的枷锁。流光如矢，许多年了，小青的故事久已湮没于记忆的卷宗里，不意的，竟然又被翻了出来！

那一天，我演讲的主题是和压力管理有关的内容，小青就坐在前排的灯光亮处，她或写笔记，有时则停笔沉思，感觉是相当的专注。这个题目已讲过多场次了，因此，偶尔拦入的奇怪念头对我的演讲并不造成干扰：虽然我略为理解前世今生的事，但是，我并不关心小青的百年情缘；我是红尘俗世中的辅导人员，也许稍后，我该私下问问孩子：“小青，您结婚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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