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雁门

在国中第二次基测的考场休息区里，我陪著学生们做考前的最后冲刺。马尾巴上绑著绯红松紧布发圈的佩莲，走过来放轻声音，却难掩兴奋地告诉我，她报名了凯渥公司的模特儿甄选。

我仰头看著176公分身高的佩莲，我知道这是她长年来编织的梦想。回座后，佩莲娴静的阅读著考前猜题资料。报考第二次基测的学生，大多数是各校学业优秀的孩子，佩莲她不只参加了，还相当用功，这不太像是两年半来对学习放弃的佩莲，她似已理解到当名模是须要多读书的。

三年前刚入学时的佩莲，她已有165公分高，个性开朗又长得清秀可爱，因此，在一群小毛头中已显得鹤立鸡群，相当引人注目。于校园中每次遇著我，她总是喜欢踮起脚尖来和我比谁高、谁矮，比完后还曾撂下话来：“二年级时，我要和校长平起平坐！”我了解孩子的意思是，一年后要长得跟我一样高。

佩莲当了两个月快乐的国中新鲜人，导师却慢慢发现，她的心思较少用在课业上，倒是出现了说脏话、情绪冲动、和同学争吵等违常行为，另一方面，与特定老师冲突的情事，也逐一浮上台面来。

有一天，又挨著我比完身高后，非常慎重地告诉我：“校长，您缩水了！我们只差一点点。”我微歛笑容，也庄重地回说：“是佩莲又长高了！”我随著自言自语：“台湾第一名模林志玲32岁了，佩莲13岁，气质又很接近，我看接班的时候快到了，本人深感荣幸，能当未来台湾第一名模的母校校长。”虽是自说自话的，而在孩子听来，可说是剧力万钧。“哪有！谢谢校长的夸奖。”孩子脸一红，虽知我略有灌水，但是看得出来，佩莲还是高高兴兴的收下了我为她量身订制的名模“标签”。

“接班人”是我对佩莲的暱称，这期间的协谈，我们经常分析名模林志玲的成功因素。因为佩莲不喜欢读书，所以我特别提醒她，林志玲是拥有硕士学位的，其谈吐尤为优雅。因佩莲的人际关系能力较次，我邀请她观察志玲姐姐的超高EQ的谈话风格，还有，名模更是不会说脏话的。我们互比身高的师生互动模式，一直持续了两年左右，到了三年级，当佩莲的身高窜到175公分时，她体贴的表示，怕我产生自卑感，就决定不再刺激我了。

理是悟到了，但生活上还真不容易做到，何况是个孩子。有一回，她细故甩了同学一个耳光，结果双方家长闹到学校来协调，这事竟也周旋了三个星期方落幕，此刻，我始知悉佩莲是和祖母住在一起的单亲家庭孩子。另一次，她借用同学手机时，不慎摔坏了，而衍生出和校外人士的冲突，也因此事件，我们才进一步了解到，佩莲的生活作息早已经走样了。

我心想，绝不能让台湾未来第一名模的生活如此荒腔走板，于是和几位同事合著提出了“抢救名模计划”。

在分工上，数学名家张雅惠导师负责做之师、做之姐， 于生活与数学学习上不著痕迹的关照她，并随时和“接班人”的阿嬷保持联系。辅导室的三位女士也都挽袖出手协助，彗碧组长腾出时间指导“接班人”英语；秀琼组长安排技艺教育课程与施行生涯辅导，佩莲也很争气，获得了全县烹饪竞赛第二名；黄主任则于心理咨询上提供服务。而我的工作性质比较轻松，除了继续和“接班人”拉关系线比身高外，偶尔也客串担任“故事人”。

某个午休时间，我一进办公室，便看见佩莲沉著脸坐在沙发椅上。我喝口茶，即先发制人：“165公分高的林志玲接班人……”我的话才说个半调子，即被截断了：“是175公分，烦人的175公分，我真的不想再长高了，今天我想听听校长对爸爸这个角色的看法。”闻弦歌而知雅意，我知道孩子和父亲间的矛盾不小，家庭经济与亲子间的管教问题，一直长时间的困扰著她。略为沉吟，我不拟说教，选择分享了两件关于自己和父亲的故事。

“国中时，我喜欢阅读小说，那时候有本叫《滚滚辽河》的新书出版，我向父亲要钱，想购买一本。多少年来，我永远记得父亲那愧疚的眼神，还有他告诉我，下个月方便时再买的沮丧神情，但是，当时我的确也不太体谅爸爸的困难。后来，我教了书，领了第一个月的薪水时，我特别买了三本《滚滚辽河》置于书柜里，当学生们来借阅时，我会同他们谈及这段难忘的往事。”

佩莲静静的听著，并没有接腔，于是我继续说：“国中毕业时，我原不准备报考任何学校，父亲一恼火，修理了我一顿后，便押著我参加联考去了。后来想想，如果没有父亲当年那一霹雳，自己是绝无机会在教育界服务的。”听及此，佩莲紧锁的眉头似乎渐渐的松了开来，我猜想，孩子是不是也认识到了亲子间难解的习题，因为是每个人都曾经经历过的。许多人的努力加上孩子的颖悟，同事们和我都有同样的感觉：到了三年级，佩莲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她的生活趋于正常、情绪稳定，整个人焕发著青春少女的气息。

最后一节考科进场的预备钟声忽地响起，我逐渐的拉回翻腾的思绪，此时，台湾名模林志玲的接班人，正起身踩著轻快的步子进入考场。从背后，我老眼昏花的瞧著孩子马尾巴上的红蝴蝶晃呀晃的，居然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