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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寻宝探险系列: 《古董局中局》
导读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五州四海,“古玩热”风靡而起的同时,出彩的“密码”类小说也应运而生。《清明上河图密码》要有多大的脑洞,才能让国宝变成一场颠覆王朝的阴谋:《达芬奇密码》曾经风靡整个环宇。今天,我们给大家推荐的是一部关于古董鉴定、收藏、造假、设局的百科全书式小说。它就是大陆作家马伯庸的《古董局中局》。马伯庸出版的小说很多,《古董局中局》系列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字画、青铜、金石、瓷器……每一件古董背后,都是深厚的历史积淀和文化传承;而每一件仿冒品背后,都是机关算尽的机巧和匪夷所思的圈套。古董造假、字画仿冒,古已有之。东晋时,康昕仿冒王羲之的书法真迹,连他儿子王献之也辨认不出来;宋朝皇帝宋徽宗喜欢造假,仿制了一大批商代的青铜兵器,摆在宫廷里,乐此不疲。在古董斑驳的纹理中,承载着一个民族的文化,一个时代的风貌,它的价值,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但可怜的人类却只会用金钱去衡量它。
今年出版的《古董局中局3》时空穿越回民国时代,作为《古1》《古2》的前传故事,一直活在传说里的“许一城”终于以主角身份出场,与清末宗室、各路军阀、文物贩子和外国列强共同上演了一场护宝东陵的冒险故事。
尽管孙殿英、戴笠、吴郁文等历史人物一出来,你就会有一种被历史老师强行剧透过的深刻悲壮感油然而生,但相比于前两部,《古董局中局3》在更大的历史变局下写谜局,让读者看到那些“习惯性开挂”的冒险故事主角面对大历史,苍凉和无奈的一面,也使全书情节更加厚实紧张。虽然白璧微瑕,《古3》保持了马伯庸一贯的幽默风格和强画面感,不失为让人看后大呼“过瘾”的冒险小说,最后的最后:样瑞御免。
古董局中局3 试阅第一章(一)君子棋
这是民国十七年的五月下旬,北京正当初夏,满城槐树俱已开花。这时节天气渐热,最易起大疫,民间忌讳最多。忌糊窗,忌搬家,不剃头,不晒床,都指望着到端午那天避了毒恶,才好整治。所以老百姓都叫恶五月,一到这月份,一准得有点幺蛾子。
今年大暑未起,倒来了一阵大风。这风张牙舞爪声势极大,裹挟着漫天的沙尘盖过潭柘寺,罩住香山,一路浩浩荡荡地往城里头疯灌,一连好几日不停歇。那可真是尘霾蔽日,触目皆黄,整个四九城跟放久了的老照片似的,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城墙,街上走的都是灰蒙蒙的行人和骡马,搞得人心里也是灰蒙蒙的。
北京每年都刮沙尘,可多是在春天。今年这风格外邪性,居然挑在恶五月。老一辈儿的人说这风有来历,叫作“皇煞风”,专门克皇上的。崇祯爷上吊那年,北京刮过一次;袁世凯死那年,也刮过一次;再往后,宣统帝被冯玉祥撵出紫禁城那年,这风又来了。所以今年皇煞风一起,又赶上恶五,北京的老人心里都犯嘀咕,恐怕……这又要改朝换代了吧?
黄克武手里抱着个宝蓝皮儿的包袱,顺着天坛根儿一路往西踉踉跄跄地跑去。在这样的大风天里,又是顶风前行,饶是他十七八岁的精壮身子骨,都得弓着腰低眉敛气。稍微跑得快了点,一张嘴就是满口沙子,一喘气就一鼻子呛灰。可事急如火,黄克武哪顾得上抱怨天气,他把毡帽檐拉得更低一些,脚下片刻不停。
他刚过虎坊桥,劲风忽起,比胭脂粉还细的黄土面儿洋洋洒洒地飘旋而起,顿时散成遮天蔽日的土雾。别说远处的前门塔檐和近处大栅栏的招牌,就是街对面栓的骡马,隔开几步都看不清楚。黄克武眯着眼睛只顾低头狂奔,不提防前头突然从土雾里冒出个人影,他收不住步子,“哎哟”一声跟那位重重撞了个满怀。黄克武身上有功夫,往后退了几步,拿桩站稳了,对方却倒在地上。黄克武赶紧俯身去搀扶,刚一猫腰,不由得暗叫不好——那位身上穿的是蓝灰军装,头上扎着条脏兮兮的绷带,手里还拿着杆辽十三式步枪,这是奉天兵!
奉天兵是张作霖带来关内的东北军,军纪很差,老百姓私下里都叫胡子兵。自从十七年初南北再次开战以来,张大总统在山东、河南的战事一片糜烂,北伐军一路北上,北京城里的奉军伤兵越来越多。上头不管饷,这些伤兵手里除了一条枪什么都没有,于是三五成群,逢人就抢,见店就砸,警察都不怎么敢管。
黄克武不愿在这里多生事,拱手匆匆说了声抱歉,转身想趁着沙尘天气溜走。不料那个奉天兵从地上爬起来,“哗啦”一声拉动枪栓,把手里的步枪对准黄克武,厉声喝道:“妈了个巴子!撞了老子还想走?”黄克武只得原地站住。那奉天兵一瘸一拐过来,劈头先给黄克武一个大耳光:“小兔崽子!你眼睛让狗吃啦?”黄克武咬着牙,瞪着枪口一声不吭。奉天兵斜眼看见他身上的包袱,眼睛一亮,嘴里嚷着:“老子怀疑你是叛军的奸细,拿过来!开包检查!”伸手就要去拽。这包袱干系重大,黄克武哪肯让他碰,身子一旋,轻轻避了过去。
奉天兵大怒,骂了句“不识抬举”,抬枪就要扣动扳机。黄克武情急之下上前半步,右手抓起他的枪管朝上抬,左手迅捷如电,一记手刀切他的脖颈。“砰”地一声枪响,子弹擦着黄克武头顶飞去半空,奉天兵软软地昏倒在地。
黄克武摸了摸脑袋,脸色煞白。自己若是慢了半步,恐怕已被莫名其妙地打死在街头。堂堂帝都,首善之地,什么时候已经乱到了这地步?他怔怔呆了几秒,猛然想起还有要事在身,急忙丢开步枪,把包袱重新背紧,转身钻进漫天黄沙中。过不多时,几个影影绰绰的行人靠近,见奉天兵昏迷不醒,便一哄而上,把他衣服扒了个精光,连步枪都扛走了。
黄克武摆脱了奉天兵,一气跑过宣武门,直到了储库营胡同东头的太原会馆门口才停下来。这段距离可不近,他觉得肺里头跟浇了一勺开水似的,辣心辣肺,不得不稍微停下来,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他一抬头,看到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白净后生站在胡同口歪脖老槐树下,显然已等候多时。
“拿来了?”那后生问。
黄克武小心翼翼地把蓝包袱皮捧住,爱惜地摸了摸:“这一路上波折不少,差点没给弄坏了。”
黄克武正要解开,白净后生冲他丢了个眼色,示意噤声。黄克武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在太原会馆附近站着不少巡警,他们三三两两站在黄尘中,像是午夜坟地里的阴魂,看不清形体和相貌,却透着凛凛恶意。
“慢慢走,别跑,别回头。”白净后生压低声音叮嘱了几句,然后两人并肩往胡同里头走去。
走进去十几步,黄克武这才急不可待地问道:“刘一鸣,到底出什么事了?”被叫了名字的年轻人扶扶眼镜,吐出四个字:“大难临头。”黄克武气得猛推了他肩膀一把:“我跑了半个北京城,还差点挨了一枪子儿,你就不能把话一次说完?到底是谁要对付五脉?”
刘一鸣知道这家伙性子急,叹息一声,又吐出三个字:“吴郁文。”黄克武一听这名字,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吴阎王?”
刘一鸣点点头。吴郁文是京师警察厅侦缉处长、奉系军阀在北京城里的一条恶犬,为人阴毒狠辣,动辄将人灭门破家,外号吴阎王。去年警察厅在西交民巷京师看守所绞死了二十几个共产党,据说为首的李大钊就是吴郁文亲自动的手;前年《京报》主编邵飘萍被枪决,也是吴郁文下令执行的。他手里的人命,只怕比府前街南边的乌鸦还多,老百姓一提到这名字,没有不哆嗦的。
黄克武放慢了脚步,一脸疑惑:“他抓人,咱们五脉鉴宝,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想干吗?”
刘一鸣拍拍他的肩膀:“你整天练武,偶尔也该看看报纸。国民革命军已经打到山东,张作霖在北京没几天好日子了,盛传要跑回东北去。吴郁文是张作霖的走狗,做了这么多恶事,主子一走,他也慌了。”
“他不会是临走前想抢咱们的古董吧?”
“不是抢,而是卖。”刘一鸣咬着这个卖字,脸上都是讽刺。黄克武知道这家伙是个说一藏十的慢性子,催促道:“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怎么个卖法?”
刘一鸣抬手一指胡同前头:“他今儿过生日,请了京城里有名的几十位商人来赴寿,说自己无心仕途,准备归隐家乡。手里有几件上好的古玩,愿意忍痛割爱,转赠给有缘之人……你明白了?嗯?”他说话总喜欢押尾带个反问的音,像个教训学生的老夫子似的。
黄克武瞪眼大叫:“什么忍痛割爱,这不就是拿假货讹钱嘛!”刘一鸣嘿嘿冷笑:“谁说是假货?人家吴阎王请了咱们五脉,要当场鉴定估价,以示公平。”黄克武停下脚步,神情骇然,这才明白刘一鸣说的“大难临头”是什么意思。
五脉是京城古董界的泰山北斗,许、刘、黄、顾、药五家聚为一朵“明眼梅花”,掌的是整个古董行当的眼,定的是鉴宝界的星。吴阎王请五脉来鉴定,显然是打算借重“明眼梅花”这块金字招牌,把价格抬上去。
对五脉来说,这是个极为棘手的两难局面。吴阎王摆明了要用赝品讹人,五脉若实话实说,吴阎王一翻脸即成灭顶之灾;可若是昧着良心把假的说成真的,贱的抬成贵的,五脉的金字招牌可就彻底砸了,以后谁还敢找?
左右都是死路一条,这根本就是一个绝户的局面!
“那……家里派谁来掌眼?”黄克武皱眉道。
刘一鸣嘲讽地一扬手臂:“沈族长、药伯父、你二伯、我三叔,来了十几个人,家里高手都到齐了,这会儿正在二进宅子里商量到底该派谁去。你推我,我推你,半天没个章程,几家子人,没一个有担当的!”
刘一鸣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厌恶毫不掩饰。黄克武脑子里浮现出的情景是一群关在铁笼子的猴子,做猴脑的大师傅拎着菜刀一过来,猴子们互相推挤,拼命把同伴往外推。
他无奈问道:“哎,大刘,你主意多,有啥办法没有?”刘一鸣在他们这一辈里,算是深有谋略,平时鬼主意不少,黄克武最信得过。不料刘一鸣摇摇头:“这个局面,谁来也救不了。”
黄克武愤愤道:“张作霖都要完蛋了,我就不信他吴阎王还敢这么嚣张?大不了跟他拼了!”刘一鸣给他泼了一头凉水:“就算张大帅明天就走,吴阎王想收拾咱们,一晚上就够了。人家手下几百个带枪的警察,五脉就是一群书生,拿什么跟人家拼?嗯?”黄克武被问住了,瞪着眼睛噎了半天,一拳砸在胡同墙壁上,半截仁丹广告和砖皮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大争之世,笔不如枪。五脉传承千年,也许就到今日了。”刘一鸣拿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老气横秋地感叹道。
“别瞎说,多不吉利!”黄克武捶了他一拳,拳势却有些发虚。刘一鸣嘿嘿一笑,也不多说。
这条胡同两侧是太原会馆和成都会馆,平日里车水马龙,聚着各地的商人学子,可如今八扇轩敞门前干干净净,几乎没人,似乎都嗅出了什么风声。两人穿了大半条胡同,来到胡同西边一处大宅子门前。这大宅院气魄不小,一道垂花门,两墩抱鼓石。两扇漆黑的铜环大门紧紧闭着,两个奉天兵守在两侧,看那姿态好似墓道前摆的阴森石像。一股难以言喻的煞气浮在宅子上空,连皇煞风都吹不散。
警察都被派到胡同口,守门的则是奉天兵,看来吴郁文今天是铁了心要以势压人。
守门的士兵早接了指示,今天吴队长的寿宴,来的宾客许进不许出。他们看见刘、黄二人到了,也不阻拦,推门让他们进去。两人绕过照壁进了院子,黄克武一愣。
这种刮风天,院子里居然还摆了七八张枣木圆桌。桌上潦草地摆着一壶茶,几盘果品,大风一起就落满灰土,也没人碰。每张桌子边都坐着五六个人,个个愁眉苦脸,垂坐在椅子上也不言语,如同泥塑。没有知客的管事,也没戏班子唱曲儿,只有十来个士兵站在东西两厢门口,擦着枪,抽着卷烟,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好像野猫盯着老鼠一样。
刘、黄二人从席间穿行而过,黄克武左右张望,能认出差不多七八成的宾客,都是京城里叫得上号的大商人。这些家伙平时穿的都是绸面,今天却特地换了身布衫,那点小心思不言而喻。
本来这些大商家背后都有政界的靠山,吴郁文平时也不敢惹。可如今局势大乱,那帮子高官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空管这些人。吴郁文自己打算一跑了之,不怕得罪人,所以才想把他们拘过来,做笔一锤子买卖。黄克武虽然憨直,脑子却不笨,这个局面很快就想明白了。
忽然一个人从席间猛然站起,奉天兵们的长枪哗啦一下都抬了起来。那人吓得连忙抬起双手连声解释:“我就是跟他说个话,说个话……”然后扯住了刘一鸣的袖子。刘一鸣认出来他是正德祥的老板,跟自己算是半个熟人,客客气气道:“王老板,您有事儿?”
王老板面带焦虑:“你们五脉,到底打算怎么办?”刘一鸣道:“这不是还在里头商量着嘛。”王老板突然一拱手,刻意提高了声音,让周围的一群宾客都能听见:“明眼梅花的名头,京城里人人皆知。去伪存真,明察秋毫,那是半点不会含糊的,有他们在,咱们尽可以放心!”周围的泥塑们听见这话,纷纷活了过来,也七嘴八舌夸赞起来。
刘一鸣听出来了,这帮商人不敢顶撞吴郁文,只好向五脉施加压力。他也不多说,只向四周一拱手:“五脉一定会给各位一个公道。”然后拽着黄克武赶紧往里面走。
过了月门,黄克武低声道:“你说这吴郁文,直接要钱不就得了?何必打什么古董买卖的旗号,这不脱裤子放屁吗?”刘一鸣道:“直接要钱,那算敲诈;现在是做买卖,估价的是五脉,他照价收钱,挨骂也是咱们在前头顶着——嘿嘿,吴阎王分寸可拿得很准呢。”
“大刘你看得倒是明白,可没啥用啊?”黄克武埋怨。
“所以你以后别老催我说……”刘一鸣扬首望天,口气悠悠,“多说无益,嗯?”
说话间两人进了二进的小院子。院子里没有圆桌,只有几条长凳。十来名长衫男子或坐或站,有的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黄克武扫了一眼,老态龙钟的族长沉默端坐正中,默然不语,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长衫男子面无表情,负手而立。五脉各家的长辈围在四周,还有几位被族里寄以厚望的年轻高手在后头站着——五脉的精英,差不多都来齐了。
这些人加到一起的学问,能把吴郁文羞出几条大街去。可人家手里有枪,所以他们只能在这小院里坐困愁城。
刘一鸣走了几步,突然轻轻发出一声“咦”,似乎觉出什么异样。
黄克武侧头问他怎么了,刘一鸣摇摇头没说什么。
他出去接黄克武时,这些人正争吵不休,可现在不知为何都安静下来。他们的神情虽然还是皱眉不展,但眉眼之间带着微妙的如释重负。
才离开短短十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刘一鸣疑窦大起。
看到刘一鸣、黄克武来了,众人让开一条路。两人走到族长沉默跟前,黄克武把包袱解下来,躬身说:“大爷爷,东西送到了。”沉默双手拄着拐杖,低垂的眼皮只是微微扯动了一下。他旁边那名男子开口道:“那就往里送吧,别让人等急了。”
说话的人叫药慎行,他本家精通瓷器,其他几行也十分精通,此人长袖善舞,擅长结交人物,是族里公认的下一任族长的人选。他代表族长发号施令,也算正常。
刘一鸣眼神一眯。药慎行这话听着有意思。往里送?这么说,家里派去给吴郁文掌眼的人选,已经定了?
黄克武站在原地,却没人接他手里的包袱。那些精英人物都不经意地把脸别过去,装没看见。药慎行说了把包袱往里送,可没明确提出让谁去送。刘一鸣心中冷笑,家里这些长辈一贯如此,他们怕会被连累,连送包袱都不敢。他一扯黄克武的包袱:“老黄,没听见族长说的吗?咱们走。”
“一鸣,回来,你去凑什么热闹!”刘一鸣的三叔在人群里喝了一句。旁边黄克武的二伯斜眼道:“你家刘一鸣不去,凭什么让我们家克武去?”两人眼看就要争起来,沉默不耐烦地顿了一下拐杖:“吵什么吵!一鸣、克武,你们一起去。你们年纪轻,谅人家也不会为难。”
刘一鸣耸耸鼻子,一分钟都不愿意跟这些人同处一院,一拽黄克武,两人并肩离开那一群各怀心思的人群,来到三进院子。
“大黄,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五脉如今的德性。”刘一鸣低声说,难得地从神色里漏出几滴激愤。黄克武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讪讪道:“长辈有长辈的计较,你也别生气。”刘一鸣抬起头来:“他们的计较?他们的计较就好比这天气,灰蒙蒙,黑压压,教人窒息,逃都逃不……哎,算了,不说了。”他抬腿径直走入三进,黄克武愣了一下,连忙跟了过去。
这宅子一进招待富商,二进招待五脉,再往里走过一个小门就是吴郁文的内宅。朱漆门半开,两只防风大红灯笼吊在两侧,如同一头饕餮瞪圆了双眼张开大口,等着吞食。黄克武瞪着眼睛抬头望望天空,仍是一片昏黄混沌,昼夜难分。
“你猜会是谁在里头?”黄克武突然问。
“无论是谁在里头,他这辈子已经彻底完蛋了。可惜他替五脉受过,却只有两个年轻后生给他送行。”刘一鸣扶了扶眼镜,半是嘲讽半是感叹。
他虽然只是家中年轻一代的子弟,见事却极准。对五脉来说,这次绝户局面,唯一的破法就是壮士断腕,指派一人去鉴宝,帮吴哄抬高价,渡过这一劫,然后再把他开革出家,给那些富商一个交代。以一人声名,换五脉平安——说难听点,就是背黑锅。
之前争吵,就是因为谁也不愿意牺牲。现在这个背黑锅的终于选出来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可刘一鸣刚才数了数,院子里的人都在,一个不少,那么最后被推出笼子的猴子到底是谁?
两人前脚迈过木门槛,后脚还没迈,先听到屋里传来一阵长笑。
这笑声阴恻恻的如蛇头吐信,两人都听出来这是吴郁文的招牌笑声。京城有俗谚:宁听老鸹叫,莫闻阎王笑。吴郁文一笑,必见血光之灾。他们对视一眼,急忙掀帘进屋,先入眼的是占了半个房间的旗人砖炕,修成架子床的模样,上头搁着个张梨花木的矮腿宽沿炕桌,桌上摆着一副象棋。棋盘两侧坐着两个人。
左边的人塌眉尖颌,颅骨形状从皮下凸起一圈,胸口挂着张作霖亲自颁发的文虎勋章,正是人见人怕的吴阎王。他盘腿正坐,眼睛盯着棋盘,右手把玩着一把银手枪,食指时不时去轻挠一下扳机,隐隐的杀气充盈屋间。右边的人却在喝茶,他放下茶盏,微微侧头,昏暗的电气灯照亮了半边脸颊。
“许一城?”
黄克武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身边的刘一鸣也露出了惊讶之色。
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恰好是我三十岁生日。
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格是“山道中削”。什么意思呢?就是我前半生好似一条山道,走起来曲曲弯弯,十分坎坷,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咔嚓”一声,眼前的山路被什么东西给削断了,没啦。你接着往前走,运数将会有一场剧变——究竟这剧变是福是祸,是吉是凶,算命的没说,我也没问。总之他的意思是让我在三十岁那年千万当心,有事。
我万万没想到,真让他给说中了。
哦,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愿,今年刚刚满三十岁,皇城根儿下城墙砖缝儿里的一条小虫,职业是倒腾古董。
古董行当在建国以后沉寂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文物和收藏市场升温。原来破四旧时蛰伏起来的买卖人们,就像是早春三月的蛤蟆,蹬蹬腿,扒开泥土,又开始活络起来。我仗着有点祖传的手艺,在琉璃厂这片小地方开了间倒腾金石玉器的袖珍小店,店名叫做四悔斋。
偶尔会有客人指着牌匾问是哪四悔。我告诉他们,是悔人、悔事、悔过、悔心。这是我父亲在“文革”期间自杀时的临终遗言,他和我母亲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挨批斗,一时想不开,步老舍的后尘投了太平湖。
我三十生日那天,大概是喜气盈门,生意着实不错,统共让出去了一串玉蟾小坠子和一方清末牛角私章,都是卖给广东客人,挣的钱够付一个月吃喝水电房租了,这对我这苦苦挣扎的小店,是件喜事。
眼看着天已黑下来,我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客人来了,决定早点打烊,去月盛斋吃点东西,好歹犒劳一下自己。我把店里稍微归拢了一下,刚要落锁走人,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开始我以为是房东催要房租来了,我拖欠了仨多月,一直没给,但很快发现声音不对。
这声音低沉,像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慢慢由远及近,虎伏着飘过来。橱窗玻璃随之轻振,里头搁着的几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见克星似的,都微微颤抖起来,纷纷从原来的位置挪开,四周尘土乱跳。我赶紧拿大拇指按在橱窗玻璃上,让它停止振动,免得那些玉器掉地上磕坏了,心里有点犯嘀咕。佛爷挪窝,可有点不大吉利。外头黑咕隆咚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声音。
过不多时,声音没了。我正要探头出去瞧瞧,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我认识,是这一带的片警小蒋。小蒋旁边站着的人约摸四十多岁,穿着公安制服,脸膛既瘦且黑,走起路来几乎没声。
我一看到他,眼睛就眯起来了。我虽不敢说阅人无数,起码的观察力是有的。人的气质就像是古董的包浆,说不清道不明,但一眼看过去就能感觉得到。这个人气度内敛,滴水不漏,不是小蒋这种嘴边毛还没长齐的片警,也不像那种眼神如刀子一样锋利的老刑警,气度根本不像是公安干警,整个人给人一种无懈可击的神秘感。
小蒋对我说:“大许,有人找你。”我还没回答,那个人就把手伸过来:“是许愿同志吗?我叫方震,小蒋的同事,你好。”
我迟疑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笑了:“您当过兵,而且至少是十年以上,还打过越战?”
“哦?”方震眉毛略抬。
“刚才握手的时候,您手上有茧子,而且茧的位置在四指指肚和虎口,这不是握手枪,而是握冲锋枪的痕迹。还有您的步伐长度都一样,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个职业能有这样的素养。”
玩古董的,眼神儿都错不了,这是基本素质。我的店小本钱少,看走眼一次,就全赔进去了,所以只能在这方面下工夫。
方震似乎看出了我想占据主动权,但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背起手来在店里踱着步子,随意扫视着我的藏品。我趁机把小蒋拽到一旁:“这人到底是谁啊?搁一警察在这儿,这不妨碍我做生意么?”小蒋抓抓脑袋:“大许你可别问我。这是上头布置的任务,我的工作就是把他带到你这里来,别的一概不知。”
我还想追问,方震已经转悠回来了,对我说:“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哦,不是怀疑你什么,这是规定。”
我把身份证掏出来,方震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还给我,还敬了个礼。我毫不客气地开口道:“那么,也让我看看您的证件——不是怀疑您什么,只是我疑心病重。”
方震略微一怔,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塑料皮的本子,上头有三个烫金楷字:“工作证”。我翻开一看,里面写的工作单位是公安部八局,具体职务却没写。
我心里骤然一缩。我听一个老干部子弟说过,公安部有两个局地位特别神秘,一个叫九局,接受公安部指导,但直属于总参,负责的是政治局常委的安全,也叫中央警卫局;还有一个局,就是方震所在的八局,负责副国家级领导人、高级别外宾和一些重要人物的保卫工作。
能和中央警卫局齐名,这个八局的来头,可想而知有多大。搁到几百年前,那就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加锦衣卫!
我把工作证还给他,换了一副笑脸:“方同志,您是要买,还是要卖?”方震道:“请你今晚跟我走一趟,有人想见见你。”
我一愣:“谁啊?非今晚不可吗?”
“必须是今晚,这是上头的命令,务必请您过去。”方震说,口气很客气,却十分强硬。
我皱起眉头,这事太蹊跷了,不能不留个心眼。虽然我这小店里实在没什么上眼的珍品,可我也得留点神。
“那您总要告诉我,是上头谁的命令吧?”我问。
方震朝天上指了指:“反正不低,但我不能说,这是规定。”
“找我做什么?”
“不能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