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地处远东之故,汉字在上古无缘遭逢西方古文字字母化的浪潮,也就没有契机转变为表音文字。
尽管我们可以从甲骨文中看见哪个字是耳朵,哪个字是鼻子,但将汉字简单地归为“图形文字”一脉也是轻率的。
汉字构造原理简单,“形声兼备”是其特质,这正是汉字有别于苏美尔象形文字、埃兰线形文字等早亡文字的关键。
至于文字之难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安于一字一音者,常感外语比母语难学,这是人之常情。洋人有感筷子难以驾驭,可中国人却能轻而易举地夹起一块豆腐。
文字之为日用,如身体发肤,不可太计较,只管爱惜他。情根已种,至死方休。
爱之则生,厌之则灭,只要承认文字是体己物,那么此工具若经千古而不废,则必有可观处。其字体、写法、读音、字量、词汇、语法等都与时偕行,其间更淘汰不少“死字”。
郑人谓玉未理者为璞, 周人谓鼠未腊者为璞。 周人怀璞谓郑贾曰:“欲买璞乎?” 郑贾曰:“欲之。”出其璞视之,乃鼠也,因谢不取。
——《尹文子·大道下》
如用一字去注多音,便会有多义字。
汉字的流传演进自有其轨迹,他依赖于教授与书写,不依赖于口语,故他的传播有助于各地交流而非相反。
饶宗颐说:“汉人是用文字来控制语音,不像苏美尔等民族,一行文字语言化,结局是文字反为语言所吞没。”(《符号·初文与字母:汉字树》)故汉字绝对不是汉语的附属。
麻将乃“国戏”,此以“国戏”言“国字”。
《清稗类钞》讲:“麻雀,马吊之音转也。吴人呼禽类如刁,去音读。”清代之麻将正是脱胎于明代之马吊(一种纸牌)。
可见中国这样一个大国,真有赖于“国字”将不同地域的口语联接起来,字无分东西南北,才能有全民共识之物。“叉马雀”、“打马将”,称呼其实都大同小异了,会玩麻将,至少也算个中国人的标识。
方言愈是天差地别,愈是凸显国字的功用。没有文字的语言可借助汉字记录信息,却不必放弃母语,方言与共同文字并行不悖,这很了不起!
无论生死,都是国字,岂能过河拆桥!要否定中华文明,必得推倒汉字,如此,必使汉字从文明先锋变成毒物,可埃及人改换了文字,就不见得有何光辉的命运。
据说字母书写有助于古希腊人读写能力的普及与思想启蒙,而“方块字”使中华文明落后于西方。此说实经不住历史细节的拷问,其实该反过来思考,是读写教育、书写工具以及文化传承拯救了文字,而非相反。
字母文字何尝不需教,岂能无师自通?诸位看官须认清,字词总是频繁地被时代赋予新义,而非作为毒瘤拖累着口头表达。
语言的不断演化注定汉字不可能限死人之心智,偏旁虽看似滞后,尤其是在其表示的质地属性方面,然书体的演进已充分证明笔画乃由人定,僵化的从来是人,而非文字,否则如何解释周人的新创文字,以及后来古壮字、古白族文字、契丹文字、西夏文字、女真文字、越南文字等等对汉字的仿制与租借偏旁。
《尚书·多士》记载:“惟殷先人,有册有典。”论文字传播,周学于殷,然而,周后来居上。揭开散落在甲骨上的商王世系不得不借助《尚书·无逸》,而在青铜器记事方面的建树,周更远胜于殷。
商青铜器上刻痕图画是有的,然铭文则多寥寥数字,所传递的历史信息总有几分羞羞答答。
反观周朝的青铜器,利簋记武王征商,小臣单觯记周公行赏,何尊记成王营建东都,大盂鼎记康王诫酒,启尊记昭王南征,刺鼎记穆王禘祭昭王,五祀卫鼎记周共王时土地交易……直至宣王时的毛公鼎,有近五百字的长篇铭文。后人得以铭文证史,青史终因青铜而未成灰,真乃“铜”证如山!
周人是出类拔萃的学生,他们勇夺天下之后,将刻有金文的青铜器、册命、历书等“宣示品”颁予诸侯,如此,汉字得以流传各地,并成为周王朝政治与文化双重力量的标识。此便是“汉字文化圈”的酝酿阶段。
《诗》为汉语贡献的成语是很可观的,诗人把握住了汉字的神髓,饱满的情绪乃至深沉的思想多用四字格形式凝注,后世评论家总说这其间双声、叠韵、叠字等技巧运用得炉火纯青,例如“辗转反侧”、“兢兢业业”、“信誓旦旦”等。须知欧洲人到公元九世纪才学会押韵。
然此种声调和美,朗朗上口,本自先民的呢喃口语中雅化得来,恰如水鸟之“关关”。此时的叠字尚不能切割开来,独当一面。待到语言高度成熟时,才有《老子》中“知知”、“病病”的复杂用法,颇费思量。
费思量,自难忘。看官们总说“诗一般的语言”,可见“诗”的语言本不同于“一般的语言”,即自成一特殊语言。
盖因“诗”更近于人的思维而非言语,言语从来不能完全展现思维的复杂性,而诗往往凭借其模糊性意外地抵达思维深处。汉字乃是诗歌之佳偶,则汉诗不得不独步天下。
以汉字模山范水,美不胜收。于是,中国文人下笔立志,断不负汉字之美。《诗》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又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然技更不止于此,四字格经《诗》的完美呈现,被认为是汉语短长相宜的极限。
岁月愈老,汉字之美愈彰。且看烟锁秦楼、月迷津渡、芦叶汀洲、沙禽掠岸、画舸平湖、断桥细雨、柳下系船、梅边吹笛、日照绮寮、月破黄昏、杨花飞雪、梧叶飘黄、菊花落瓣、龙吟方泽、虎啸山丘、驼走大漠、雁排长空云云,这都是后来中国人的新斩获。
对美奂意象的捕捉,遣词造句的排列组合,再施以文法点染,竟可收歌咏画质之奇效,中国文人深谙此道,冠绝天下。
楚、越等南方族群在华夏化的进程中也将汉字学去,出现了“鸟书”,即在铭文上附加鸟形装饰,成为一种美术字体。
据《说苑·善说篇》记载,公元前6世纪的一天,楚国令尹鄂尹子皙举行舟游盛会,越人歌者对他拥楫而歌。如前所述,汉字虽不是记音文字,但却可以用来记音。
这歌词就先以汉字记其古越语发音,是为“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饣甚〉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楚王自然不懂,便找来通楚语的越人翻译,这一译就诞生了流传千古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说(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是现存最早的汉译文学作品。后来,宋玉的《神女赋》中有了“皎若明月舒其光”、“婉若游龙乘云翔”等佳句,此堪称七言之祖。
谁又曾料想到秦灭六国,始皇帝欲保帝国千秋万代,必然要行“书同文”之改革,规范写法,令“文化人”识得认得。
后来的“文化人”真不满足于识得认得,渐渐自觉出汉字的奥妙,笔画往来,对字的崇拜油然而生,便发掘汉字天然的装饰性。
象形本就是对世界的收摄提炼,书画同源并非胡言,书即画,画即书。
在中原文明未能自觉以前,反是吴、越、秦、楚等四夷有此天分,以“鸟虫书”直抵篆体的美术境界。
此后通过对造字原理的回溯玩味,以及书法艺术的开辟经营,中国人本体论上的求索与主体性的感悟早就散落在艺术中,书法既是“起点艺术”,也是“终极哲学”。
故西哲不触摸汉字,便不可能把握中国艺术;不进入中国艺术,便不可能了解中国人之心智、生活、哲学与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