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总说,过了元宵出正月。南方有“汤圆”,没有“元宵”。前者是滚,后者是团,这是北方同学给我补的课,还跟我说元宵节是要和家里人过的。不过,从十九岁到现在,我在正月十五早已离家,我也买来各种元宵简单过节,却少有机会招呼人吃碗汤圆。
少年时期的元宵记忆是热闹的。母亲或奶奶把储存许久的糯米面、黑芝麻酱、冰糖搬出来,张罗着包汤圆、炸汤圆。一家人吃完晚饭就散步到街上、公园里,看看彩灯、猜猜灯谜,近处的花灯流光溢彩,远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我和表哥在空地上燃起“钻天猴”、“火地龙”,平日严肃的母亲再也绷不住笑,跟我讲起她小时候和姊妹几个做土火炮的事,吩咐着我们小心别把衣服燎着了。
老家人把元宵称作汤圆,可以当作正餐,也可当作甜点。不过,家里只有临近元宵,才会像模像样磨面、打料、团馅,才会其乐融融坐在一处包起汤圆,这是我家的保留节目。
奶奶年前就嘱咐乡下的亲戚,把去年收割的糯米用石磨细细磨面,她用来拌水做成汤圆面。她做汤圆芯子(汤圆馅)更讲究,会把买回的黑芝麻倒在铁锅里炒熟,拌上压碎的核桃、花生仁,撒几片切碎的玫瑰花瓣,再加几勺白糖、猪油,拌匀压实就成了味浓醇厚的黑芝麻汤圆馅。
母亲、父亲图省事,总从市场上买回揉好的糯米面、拌好的汤圆料,不到一小时,他们也包出几盘圆滚滚的汤圆。不过,他们也会在品尝奶奶的汤圆后,感叹费时费力的土方法包出的汤圆果然味道略胜一筹。
母亲和奶奶在团汤圆时是各显其能、不分伯仲。不过,她们都会在煮汤圆时,往锅里放入满满一勺的醪糟。这在其他城市被称作酒酿的饮品,让有些油腻的汤圆顿时变得清爽可口。我在童年时期,也曾调皮地用勺子专门挖着陶罐里的醪糟吃,馋倒解了不少,醺得也是迷迷糊糊。
她们还会在汤圆锅里加一个荷包蛋,我至今未琢磨出中间淌黄的荷包蛋是怎么做的,可每次她们端给我的这碗酒酿汤圆,总是带给我这样的惊喜。全家人把元宵看作盛大的节日,从每年辛苦包好的几十个汤圆就可见一斑。其实真吃起来,每个人也就品味似地吃几个便足够,可母亲和奶奶还是乐此不疲地张罗着包汤圆、过元宵,一年又一年。
奶奶把富余的汤圆冷冻起来,可以用作好长时间的早餐。母亲年轻时精力更充沛,她不嫌麻烦地隔日起早就架起油锅,把前日包好的汤圆在锅里一滚,待汤圆表皮逐渐由焦黄变得酥脆,待一个个还是圆滚滚的汤圆被锅铲压扁、压平,再捞起来把油沥干、放凉。她把这份简单的炸食爱昵地称作“汤圆粑粑”,配合着昨晚她就熬制的白粥、炒制的梅干菜,说是给家里人消消油水。可是现在细想,总觉得这样的“好心”有些南辕北辙,不过我还得承认,那样的美味我是多年未再品尝了。
后来,问到同乡才知道,原来家家都在那几天张罗着包汤圆、炸元宵,他们也对自己团的馅料、包的汤圆沾沾自喜,遇到熟人亲朋也乐于慷慨相送,算是乡间邻里一份特殊的情谊。
母亲跟我提过,乡下的元宵节更是热闹,从元宵节前的磨汤圆面、打糍粑,到元宵当晚的舞龙、秧歌、花灯等种种表演,被她说得绘声绘色,也让我对乡间的元宵各种憧憬——有“打铁水”焰火晚会,演员把铁融化成水,以各种姿势撒向天空,形成壮观的“焰火”景观;有规模盛大的“火龙”表演,几百人手持装点着火把的龙首龙身,各种跳跃、翻腾,让母亲的元宵记忆比我生动多了。
前几天和母亲联系,她在电话里忽然感叹,你都好久没回家过次元宵节了。我本来兴致勃勃地和她说笑,忽然有些语塞。母亲讲起,她好久没回到乡下,没再看舞火龙、打铁水,没再赏花灯、打糍粑。
我们都没意识到,在一个拜年红包让所有问候变得苍白的现在,元宵节早已变成一个节令符号,存在于我的童年记忆中,埋藏在母亲等父辈们的乡土情结里。
我经历了多年的背井离乡,早习惯了独自闯荡,不过“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总会想起年少时团聚的时刻,无奈总是“独在异乡为异客”。过年时候,母亲责备过我只顾抢红包、发朋友圈,不多陪大家聊聊,可她何尝又不是捧着我孝敬她的ipad,看着视频、听着歌曲,又是匆匆一天。
几年前,我听说有人专门拍了“记住乡愁”的纪录片,曾是不以为意。又漂泊几年,我忽然悟到“乡愁”岂止是阡陌间的鸡犬相闻,山水间的水墨风景,
它是年轻时关于乡情、生活的记忆,有些朴素、有些简单,可是总无声无息、挥之难去;它是“乡音未改鬓毛衰”的伤感,是“近乡情更怯”的纠结,更是恰逢佳节时候,觥筹交错、高朋满座时的伤感。
几年前,我送别一位朋友离开北京,临上车前,他突然感叹:“终于可以在家乡安静过几个节了。”我曾哂笑这样的“便利”有些燕雀之志。今夜,北京寒风依然料峭,我想吃碗老家的汤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