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紫凤

西元前203年，十二月，夜，垓下。从刘邦袭彭城算起，楚汉战争已历二年八个月。是夜，楚军的大帐中，灯火通明。帐前，九万楚军枕戈待命，随时准备与外面的三十万诸侯联军决一死战。

此时，诸侯联军虽然三倍于楚军，但，对于曾经以少兵弱卒摧毁秦军主力，且善于作破釜沉舟之决战的楚军而言，未必没有胜算。对于这一点，联军统帅韩信了然于心。所以，此刻，齐王韩信虽然统帅诸军，却并未因绝对优势之兵力而掉以轻心。韩信用兵，多多益善，他指挥诸军，从容布阵，自己首当其锋，以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后方为汉王刘邦，又以周勃、柴将军为后卫。

与韩信对阵，于项羽而言，可谓平生第一次棋逢对手。项羽自起兵以来，未尝败北；韩信自拜将以来，百战百胜。项羽曾破釜沉舟，以少胜多；韩信曾背水陈兵，以一当百。项羽擅于千里奔袭，逞勇快战；韩信亦曾破魏下赵，一气呵成。

与项羽对阵，于齐王韩信而言，却早于三年前在汉中拜将时，就已成竹在胸。此后在北方战线经营数年，先后平定魏、代、赵、燕、齐，完成对楚军北翼之包抄。此刻挥军南下伐楚，决战在即，韩信心中更是游刃有余，因为，项羽眼中是阵前之敌，韩信心中是全盘楚汉。

此前，韩信打败西楚第一骁将龙且，令项羽为之震恐；今次，项羽亲自与韩信对阵，才一交兵，便被三面夹击，大败而还，于是楚军坚壁自守，诸侯军围之数重。
十二月的垓下，最后决战的到来还需要一点时间。

冬深苦寒，月冷风凄，枕戈被甲的楚军们忽闻楚声幽怨，自四面八方而来，如羁人之夜哭，如孤鸿之寒唳，彼伏此起，不禁归思摇荡，潸然泪下。项羽亦恍惑大惊，以为楚地尽为汉军所得，遂与虞姬夜饮帐中。英雄末路，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之数阕，虞姬亦作歌以诀别。项羽泪下，左右皆泣，莫敢仰视……

楚人的歌声，多么凄怆，然而，那并不是楚人在唱，而是韩信命汉军唱楚歌，以动摇楚人军心。项羽心犹不甘，要拚死溃围。

黎明前的夜，最是窅黑莫辨，项羽跨上乌骓马，率麾下精壮骑兵八百余人，趁夜突围南走，其后则是汉骑将灌婴的五千追兵。项羽渡淮水，至阴陵，陷大泽，逃东城，终于为汉军追至，此时项羽之众，仅有二十八骑，面对数千追兵，项羽知道自己气数已尽。

英雄盖世，毕竟穷途，项羽之桀傲，不知畏敌、不知畏死，惟知顺命应天。纵使天不成其功，他还是要昭告天下：籍之死也，非死于战，乃死于天耳！项羽对随其死战的将士说：“吾起兵至今八年矣，身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今日之势，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说罢，大呼驰下，冲入汉军之中，三胜之，杀两将，汉军披靡。

英雄虽然穷途，其气犹可盖世，项羽问诸将士：“何如？”众人齐呼：“如大王所言。”此间酣畅，一如每次大战之后得胜归来，所不同的，这是最后一次。

项羽率众且战且走，欲渡乌江。江水茫茫，天色苍苍，只有一条小船浮在江面，是乌江亭长撑船以待项羽。亭长催促道：“江东虽小，地方千里，有众数十万，据江东之地足以成就一番王业，愿大王快些渡江。”

但，项羽却立马不前。

项羽不是刘邦，追兵在后，刘邦将儿女推下车去，自顾逃命。项羽却不能抛下随其死战到最后一刻的将士，一人独活，更何况，这一路上，项羽从夜半跑到天明，心中也越发的明白：那个喑恶叱咤，千人皆废的项羽是他；这个落荒而逃，一败涂地的项羽也是他。项羽还是项羽，所不同的是，灭秦有命，霸业非时。如今，使命已告完成，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项羽释怀而笑，对亭长说：“天要亡我，渡江何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项羽又牵过乌骓马说：“我骑此马五岁，所向无敌，曾一日而行千里，不忍杀之。”遂将乌骓马赐给乌江亭长。

其余将士也都下马，二十六人手持短兵，背水而陈，与数千汉军接战。项羽击杀数百人，身被十余创，最后一剑，留给自己。

项羽终于倒下，他身后的霸业也轰然坍塌。人生如棋，世事如局，在楚河汉界的对弈中，项羽能够棋逢对手，能够因时而进、因命而退，虽死足矣！他的对面，齐王韩信登山为壁，拏云为幡，结束了兵连祸结之乱世，将四分五裂的中原纳于大汉一统的版图。

楚疆汉界何雄哉，十面埋伏天阵开。
铁马踏破冰河碎，三千风雨入梦来。
空图霸业时不与，不过乌江天也哀。
能得韩信剑下死，英雄足以慰壮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