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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闻轶事
梦醒带来的灾祸
在不同的时代,觉醒带来的结果是不同的。这事,我深有体会。
像我这一代人,从小喝的是狼奶,对大人和老师教给我的一切,都无条件接受。我曾经欢天喜地地带上了红领巾,转眼到了文革,说红领巾是修正主义的产物,我又将之厌恶地扔到地上,还踏上一只脚。我也曾相信,刘主席(刘少奇)是主席的接班人,而且这个接班人很了不起;“主席一天不学习,就赶不上刘主席。”然而,文革起来,刘主席成了叛徒、内奸、工贼,我跟着大人天天喊打倒,踏上千百万只脚。从来没有想过,同一个刘少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我看《半夜鸡叫》的木偶片,痛恨电影里的周扒皮,天天学鸡叫,逼长工天不亮就起来下地锄草。同时,我们自己也天天下地锄草,非常清楚天不亮的时候,是根本没办法锄草的,因为分不清草和苗。然而,我却从来没有怀疑过电影是在骗人。
但是,现实每每会逼得你想事。我是个黑五类,在学校里,经常受欺负,但是,只要我还手,老师一定说过错都是我的,而且是阶级报复。十年文革,明明大家日子过的越来越不好,周围的老乡,饭都吃不饱,但是,广播上却说,形势一天比一天好。我们生活在中苏边境,与苏联隔江相望,明明江那边的人家衣服穿的比我们好,而我们这边,老乡破衣烂衫,但是,广播上却一定要说,苏修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知青下乡的时候,我们中学生都要去迎接,明明他们下车就哭天抹泪,但广播上却说,他们都非常高兴,个个都是自愿报名来边疆的。
现实与宣传,反差越来越大,怀疑的念头,每每一闪而过,根本就不敢往下想。只是,怀疑念头闪多了,每每会影响心情。之所以我能闪出这样的念头,跟我平常爱看书,看了好些雨果、托尔斯泰的小说有关,人道主义的滋养,不知不觉,让我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摸到了梦醒的边缘。
1971年的9·13事件,对我这样的半大孩子,是震撼性的。伟大领袖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居然将事件里的一件据说可以证实林彪集团策动反革命政变的文件——《五七一工程纪要》,发到了基层,让我这样的中学生也知道了内容。在听校长传达这份文件的时候,里面的话,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窗户纸,一捅就破,我突然发现,那里面说的居然都是实话。当我不过怀疑一闪念之际,已经有人将之说破了。那年,我14岁。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知道说话的风险,更不懂得怎样保护自己。
后来,我把我的怀疑,我对文革的看法,写信跟一个同学说了。几个月之后,这封反动书信被人告发。当时,我在我所在的中学还有点名气,学校经常把我当老师来用。学校搞文艺活动,还得靠我写对口词,快板书什么的。所以,事情暂时被压了下来。而在这个时候,我由于脚受伤,请了半年的假,回老家养伤去了。没想到,在这半年里,风云突变。上面反复辟,反对否定文革的运动,一浪高过一浪,我所在中学的党总支,也有了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的麻烦,遭遇到上下两边的围攻。为了自保,他们把我的那封信抛了出来。于是,在我所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那个团,我这个毛孩子,一下子成了复辟的典型,进而遭到全师的批判。我刚从老家回来,就被关了起来。关我的人,不相信一个14岁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我的背后一定有大人。尽管我死活没承认信是有人指使的(其实的确也没有任何人指使),我的父母,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我写过这么一封信。但是,我那成分不好,又有历史问题的父亲,连带我的母亲,再一次因为他们儿子的缘故,遭到一次又一次的批判。
其实,我那封信,充其量,不过是一点对文革的牢骚。可是,这场梦醒之后的牢骚,却差点送了我的命。当时,我真的不想活了。在一个噩梦的年月,梦醒之后,哪怕仅仅发出一点梦呓,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不仅仅是我自杀未遂,而且,后来1977年考大学,也因此此事政审不合格而遭淘汰,害得我这个几乎没学过数理化的人,在第二年不得不选择靠理工科,最后上了很差的一所大学去学我最不喜欢的农业机械。
尽管如此,回头想想,人还是要觉醒的,醒着,比总是昏睡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