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是中国最好的朋友

编按:流沙河(1931~),原名余勋坦,四川金堂人,当代著名诗人。本文选自作者演讲节录。
各位朋友(热烈的掌声),我比在座各位朋友蠢长得多,我今年已经74岁了。我这个人谈不上什么“思想”;但是由于我的年龄比你们大,我曾经亲身经历的事比如抗日战争你们没有经历过,这就是我跟大家不同的地方。
中国善良人民
赴前线抗日
我的家乡在今天的青白江区城乡镇,在那时金堂县的县城里边,一条好深的巷子叫槐树街,出去有一个庙子叫“川祖庙”(音)。从我当小学生起,这个川祖庙就有一拨一拨的壮丁进来集训,两三个月后就开赴前线抗日去了。
这些壮丁苦得很,他们穿得稀烂,但是我没有看见任何强迫,全部是招派,而且都是自愿的。我有幸接触过一大批这样的人。这些就是我亲自看见过的抗日战争到前线打仗的人。
无论你们从“理论”出发、还是从你们的“主义”出发,都难以抹杀四川三百万“壮丁”的善良勇敢,和他们在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中作出的贡献和牺牲。他们用的武器根本没法跟人比,但是他们去赴死了。这是我终身难以改变的印象。这就是我要讲给大家听的第一个故事。
美庚子赔款
建立山西“铭贤学院”
第二个故事也是我亲身看见的。我要告诉大家:美国人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中国人在全世界最好的朋友是美国人。1900年八国联军进入北京,第二年的“庚子赔款”所有的八个列强,其中只有一个国家拿到这个钱没有动,就是美国。后来以各种方式退给我们了,其中一种方式叫“庚款留学生”,还有的拿来补贴我们的大学。
抗战时期山西有一个“铭贤学院”迁到我的家乡来。这个学校是和美国欧柏林学校挂了钩的,欧柏林大学有个“山西基金会”就是用庚子赔款设立的。“山西基金会”的钱就用来资助办铭贤学院,从30年代创办就是用的这个钱。
铭贤学院在抗日战争中辗转逃到我的家乡,我们家乡最大一个姓曾的地主,他主动把自己一个寨子腾空,全部免费借给这个学校。这个学院就这样一直办了下来。
中共来了以后它就变成了“山西农学院”和“山西工学院”,然后跟美国交恶后每年的这个钱就没有了。我们这头说“我们革命国家,谁要你帝国主义的臭钱”,就这样这个钱就断了数十年。
美“山西基金会”
继续提供补助
到了改革开放初期,欧柏林大学的“山西基金会”派了一个工作人员,一个27岁的小伙子到中国大陆来。他说你们国家从前有个铭贤学院还在不在?
哦,大家就告诉他说这个铭贤学院迁回了山西,在它的基础上办了一个“山西工学院”和一个“山西农学院”。
然后这个小伙子就去找,找到一些老的教师,果然证明这是事实。考察后他就走了,也没有说什么话。过了一段时间美国方面就正式派代表来,说是要接触你们原来铭贤学院、现今是“山西农学院”和“山西工学院”的人,要拨一大笔款给他们。
你想我们这边的官员听说有“元”来,那个积极性之高啊(笑声),马上把工学院、农学院的党的领导,党委书记、院长每个单位派起代表团来。但是一接触没有发现一个真正是原来铭贤学院的人。
人家“山西基金会”说你们来的都是官员,我们要见铭贤学院的人。怎么办,怎么办?最后才想起山西农学院有个右派分子是原来铭贤学院的,于是去把这个扫厕所的教授老头找来,说让你加入我们这个代表团,你走在前面。结果人家还认得他,从此以后每年20万元就没有断过,10万给农学院,10万给工学院。
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尽管改朝换代后这个钱就断了,但美国人一分钱都没有动,全部拿来存起连本带利增值了几十年,现在就能够每年拿出20万给这两个学校。
美飞行员抗日丧生中国
抗日战争爆发时我刚进小学,到我进初中的时候抗战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也是最艰难的时期。我13岁那年曾经与其他同学一起去美军的军用机场,跟所有大人一样参加劳动。
我们这些娃儿是怎样想的呢?——再不出力国家就要亡了。因为从小我们的老师就跟我们讲:一定不能当亡国奴!当时国民政府也好、老师也好,要我们爱国从来没有说过“爱国主义”这几个字。你要知道,“爱国”成了“主义”,就是一种“学说”,一种学说是不含任何情感的(掌声)。我们的老师说“要爱国”,余光中对我说“爱国是一种感情,不是一种主义”。
后来这个机场修起了,我当学生亲自看见这些美国飞行员从我家院子上空飞过,去轰炸日本,往往是早上看见一架架B-29编队飞走,下午回来时都已经是打散的了。
我亲自见过有些回来的轰炸机,四个螺旋桨有三个都不转了,就靠一个螺旋桨飞回来;还有的翅膀上被高射炮打穿的洞有桌子那么大,透过洞看得见蓝天。小时候看见这些飞行员只觉得他们很英勇,却不知道他们中还有很多人早已葬身太平洋鱼腹之中了。这些就是我们的朋友啊,死在这里啦!这些死让我无法释怀。
党干部以偷美军品为荣
另外我还要讲讲美国人的善良。我们中国人,我们贫穷,我们没有自尊心,我们不争气——我们去偷机场里面美军的军用品,美军从来没有来追查过。
在我的家乡,每天黄昏后地下摆的摊子卖的全是军用品,贼货。偷来的美军皮靴、腰带、衣裳、罐头,最后就是美军卫生用纸,一捆一捆的偷出来在那里卖。任何美军都没有来追查。美国人单纯天真,而且体谅穷人,晓得你们这个国家没有办法。
搞到什么程度,连美国人的枪都要偷,流落出许多卡宾枪,美国空军战士用的那种短卡宾。是由于这些美国兵,他们进食堂吃饭有个规定:不允许带武器进入。
所有卡宾枪都在食堂外的墙边排成一排,结果吃了饭出来发现枪被偷了。
偷美国人皮靴的情况是,美国兵的营房晚上睡觉他们要空气流通不关门,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哇啦哇啦闹鞋子没有了。
后来我在60年代文化大革命前所在的农场,靠近凤凰山飞机场。那里的农民对美军也很熟悉。当时有个姓黄的老大爷是“贫下中农协会”的主席,属于“无产阶级”,党很信任的那种品德不好的人。
他跟我摆起过去的事说:“美国人都是些瓜娃子!”我说:“咋个喃?”他说:“嗨呀,我们净整他们!”
说是美国空军因为要有营养,就在天回镇那边买了许多鸡,委托他们去熬鸡汤。“我们只要炖的鸡汤一煮开,就把整鸡捞起来丢在潲水桶里,每天下午挑潲水走时美国人又不检查,结果挑了几十只鸡出来每天晚上在天回镇卖白斩鸡,呵哟,吃的人还多得很!”“——美国人居然还不知道,不是瓜娃子吗?”
美国人是好朋友
这些我亲眼看见的事情,使我对美国人的单纯善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管在朝鲜战争开始后说美国人咋个咋个的坏。
50年代初我们国家编了一套连环画,是中国那些最有名的画家集体创作的,叫《美帝百年侵华史》,拿来在全国宣传,说那美国人简直是青面獠牙啊,美国人坏得不得了。
后来在文化大革命前我在凤凰山机场挖地,因为那里过去是美军机场,有个“左派”就说:“不晓得他们在这里奸淫了我们多少中国妇女!”我当时忍不住冒了一句“还要调查了才晓得。”呵,这下报告上去,说我是“坚持反动立场”(笑声)。
可是这个是没有办法的,我的记忆不能被抹杀呀!
中共制造出许多的“主义”,搞得人们都去信仰他的“主义”,可是事实不是如此,我的记忆才是事实,事实是无法被抹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