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北欧二十年
从中国广东大鹏湾,乘一艘偷渡的小快艇,十五分钟就到了香港。蛇头把我扔在香港郊外的荒山野岭上,就这样,我的漫长的流亡生涯开始了。那是1992年10月,身为中国政治犯的我结束牢狱生活不久,因为接受法国记者采访,协助拍摄长沙的劳改监狱,被迫逃往他乡。
那时我的心情忧虑、茫然而无助,类似于藏传佛教所说的在生与死之间的“中阴阶段”。脚下的故土已经失去,一个旧我已经死去。但我不知道新的归宿在哪里,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我,不知道一个新我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岁月荣枯,星河转换。绝望与希望交织,不幸与幸运同在。在有家有国不能归的漫长流亡途中,我在各种不同的人性要求之间煎熬,在亲情与个人尊严、公共责任之间挣扎。时光无情地溜走,流亡者就这样老去。
我为什么流亡他乡
在1989年5月之前,我在中国湖南邵阳师范专科学校(现为“邵阳学院”)中文系教书,过著教书、带孩子的平静生活。1989年5月北京学生绝食时,平时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的我,看到北京学生绝食,不由得着急起来。那一次,我不顾学校对教师的禁令,跟着本校学生的游行队伍上了街,才走到市中心,记起上小学的孩子要回家吃中饭,就半途退回,买菜做饭去了。
到了五月二十六日,我仍然和前些日子一样,夹着课本到空荡荡的教室里晃一下后,乐得清闲,就去办公室给女友打电话,约好去某个商店买衣服。放下电话,碰上我的两位学生,一位姓黄,一位姓周。
这两个学生是本校学生运动的组织者,他们刚从本市广场示威回来,满腔激愤。富有诗人气质的黄对我说,他们准备上北京去自焚,因为李鹏政府下达了戒严令,用军队威胁要求民主的学生,他们两个决定以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去殉中国的民主事业。
我顿时吓坏了。结结巴巴地,我努力劝说他们,说爸爸妈妈把你们养大多么不容易,你们应该珍惜生命。但两位年轻人决心已下,我的劝说无效。慌慌张张我跑回家里,和丈夫商量,决定要对那两位学生的生命负起责任。带着钱包我就往火车站跑,追上了那两位学生。呼啸的火车把我们带向已经被军队和坦克包围的北京。
一到北京,我们就加入了大游行的队伍。此后,两位学生在天安门广场支起红色的小帐篷,挂起写着学校校名的旗帜。看到他们的情绪已经稳定,我就放心了。我住到朋友家,每天在广场、北大等地东看看、西瞧瞧。
在北京的那一个星期,给我上了生平第一场民主政治课。虽然我出身黑五类,在文革时期饱受政治迫害,但我以前几乎是一个“政治白痴”。在北大等地阅读一张张激动人心的大字报后,我明白了什么是民主,什么是人权。我这个后知后觉的人,在当时有了被启蒙之感。
五月底的天安门广场,静坐的学生已经大都换成外地学生了,几百面鲜艳的旗帜招展,非常壮观。我的学生这时已经增加到五人,我每天去广场给他们送盒饭。有时间我就一个一个帐篷观望。看到一些大学生坐在那里看书,问他们为何不回去。他们说,要等到人大常委会紧急会议召开,让军队撤出北京,他们就回校参加考试。
那些男女大学生的社会责任感和青春朝气,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后来六四屠杀发生,我在发表强烈谴责李鹏政府的演讲时,眼前就闪现著那些年轻大学生的身影。
在北京的后几天,我听到中国政府的大广播播送一个公告,劝告各地大学生回校。公告说在六月三日之前回校的师生,旅途一律免费。我看学生们在广场扎营多天,日晒雨淋已经够艰苦,暂时看不出会有什么结果,就说服他们跟我回去。六月一日下午,我拉着五个学生离开天安门广场,一路免费乘车回湖南。
回家之后发生的事情,后来记录在《湖南省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里,即我在六四前后多次发表谴责李鹏政府的演讲。1989年12月24日,我的案件在湖南邵阳工运人士李旺阳之后开庭审判。
因为李旺阳只是普通工人,当局给他重判了13年刑期,开庭时听众寥寥无几。勇敢无畏的李旺阳,在法庭上仍然谴责李鹏政府镇压学生的罪恶。在狱中,李旺阳长期遭受酷刑。入狱23年后李旺阳出狱,却在医院里“被自杀”。他的命运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痛。
而我因为是高校教师、知识分子,对我的审判在湖南邵阳获得了广泛的同情和关注,我因此只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被判了三年。在法庭上,我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做无罪辩护,上千听众(包括学生和市民)激动地为我鼓掌。自我开庭之后,有关方面规定所有政治犯都不许开大庭公开审判,只能开选择听众的小庭。
后来我那毕业于中华民国时期的中央政治大学的老父亲为我上诉,他说:“你们在判决书里只例举了我女儿的五句话,就给她判了三年刑。”判决书中作为我的罪状的几句话是:“法西斯政府对人民的血腥镇压”,要“修一座更加高大、更加壮丽的民主女神塑像”。“要以李鹏政府下台的捷报,去祭奠烈士的英灵”等等。
1992年我出狱后不久,接受了法国一个记者队的采访,揭露监狱政治犯的情况。结果,采访我的记者在北京被拘留,录像带被没收。香港的人权组织通知我立即离开中国前去香港。我到香港一开始在九龙的餐馆里洗盘子,后来做时事杂志的编辑。半年后我攒了一点钱,让丈夫和儿子按照我原来的偷渡路线逃出来。1993年10月底,我们一家作为难民被联合国难民署送往瑞典。
流亡的苦涩与悲哀
有人说,坐牢的痛苦在于其不可承受之重。流亡的痛苦在于其不可承受之轻。实际上也不都是如此。在初入狱时,我曾企图自杀抗议,绝食、割腕都失败了。最后我学会了适应环境,在长沙女子监狱时,我担任女犯教师,办起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班,当时还很有点成就感,因为我在女犯人中培养了一批人才,给一些犯人和他们的亲属带来生活的希望。
而流亡北欧,从一个压迫人的专制国家流亡到自由的民主国家,应该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但现实却并不如人们想像的那样轻松。离开祖国的流亡者,语言不通,举目无亲,很快就会遭遇到陌生、隔膜与孤寂。
就像是一棵树,将自己连根拔出熟悉的土壤,在陌生的土地上重新栽培,其适应的过程不乏艰难苦涩,就像中国人说的“橘逾淮为枳”。在陌生的语言环境里,流亡者往往很难融入当地的社会与文化,都有一个如何安身立命的问题。
例如奥地利作家茨威格,他原来热爱旅游探险,自认为是世界主义者,后来为逃避纳粹而流亡英国和巴西,虽然很受移居国的欢迎,但被迫的流亡,很难成为一种快乐的安居。
茨威格在流亡中痛苦怀念过去的欧洲,忍受不了缺失感的折磨,最后自杀而死。我所居住的瑞典北方小城有一位伊朗难民,他也忍受不了流亡的孤寂,自杀而死。很多流亡作家、艺术家因为与故乡阻绝而痛苦万分,因此书写了很多泣血的回忆。流亡文学因此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一个著名的现象。
在中国肮脏的女牢备受煎熬之时,我曾经蜷缩在狱墙一角,阅读托尔斯泰的名著《战争与和平》。
书中的主人公彼埃尔说:“没有一种生活,人在其中,是完全自由和幸福的;也没有一种生活,人在其中,是完全不自由和不幸福的。”即使在监狱里,我还可以不屈不挠地抗争,在自己熟悉的语言文化中找到生命的价值。但一旦流落异国,我是永远的离乡背井,永远的放逐者与边缘人。
也许我可以这样概括:在流亡之前,我们被体制的牢笼所压迫;在流亡之后,我们被自由的虚空所围困。
曾经在1948年的中东战争中成了难民的美国文学理论家萨义德说过:“流亡想来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但体验起来却是可怕的。它是强行在人类与其原居地、在自我与其真正的家园之间的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缝:其根本性的悲哀是永远不能克服的。”
在我1993年底到瑞典避难之前,一些“六四”后出国的流亡者已经开始回国了。中国流亡者曾经获得世界最多的关爱,有些人甚至曾在法国隆重的国庆大典上登上了观礼台,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和礼遇。但在轰轰烈烈之后,不少人忍受不了异国的清苦和寂寞,开始向中共当局表示悔意要求赦免,以各种方式回国了。
流外丧志和异乡守志
例如,曾经在八十年代以“反叛诗人”成名的北岛,他在1989年1月组织了33人联合签名,要求邓小平释放魏京生,希望当局改善人权。这次签名被认为是1989年学生运动的开端。但在欧美流亡多年回国后,北岛摇身一变,公开而高调地和中共高官一起,出现在官方的诗歌节上,荣任为“和谐盛世”助兴的嘉宾。前不久,北岛还在杭州诗歌节系上了少先队员的红领巾(一种中共极权意识形态的符号),舆论哗然。这种缺乏自尊的妥协和输诚,显然是利益所致。
(下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