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我是自己长大的好吗?
2016-01-27

去年春天,姥爷去世了,挂掉电话我立刻买了张火车票赶回老家。

来车站接我的是老爸,清明时节雨纷纷,而他连伞都没打,一眼就瞅见满头白发。

老爸见面先抱怨:“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了,几年了连家也不回。”

我不耐烦地顶嘴说:“老爸,我是自己长大的好吗?”

他轻叹一口气,没再讲下去,接过我手拎的行李,转身带我坐车回家。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我小时候记忆中有趣的时光都是在老家度过的。

老家是个江南的小县城,就是《琅琊榜》里琅琊山那个地方。小说里写“一卷风云琅琊榜,囊尽天下英雄才”,可惜现实中的老家别说麒麟才子,这么多年连个选秀歌手都没出现过。什么山清水秀、人杰地灵,都是地方志里冠冕堂皇的胡言乱语,谈起历史来唯一的说头就是清代曾经出了个作家叫吴敬梓。城郊有个他的小小纪念馆纪念着这份荣光,而他最有名的作品《儒林外史》中最有名的那个“范进中举”的故事,正和我老家的气质相得益彰。

从这样一个地方走出了老爸,小时候我觉得是跟“范进中举”一样了不起的事儿。

老爸是老三届,是当时这个县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据说“文革”的时候,学生们都在疯,全县只有两个人还看书学习,一个人是我老爸,另一个人是个瘸子。瘸子爱看书是因为没人带他疯,我老爸爱看书因为他是个书呆子。

这些都是我姥姥还在世的时候告诉我的,她在县城唯一的新华书店里工作了一辈子。那时候还没有开架售书这一说,想看什么书,都得去问售货员拿下来。

我老爸天天跑去骚扰我姥姥,要拿这本看看,那本也看看,但兜里是一毛钱也没有。我姥姥大概是烦死了,所以让我妈去对付他,想不到一对付就是一辈子。

小时候我跟在老爸的身后,仰视他的身影是伟岸是高大。那时候没什么高楼大厦,有时候太阳迎面照过来,还带着一种偶像的光辉。我就像所有无知的小屁孩儿一样,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喜欢问这问那以及思考人生,常常会有如下的对话——

我:“老爸,我是从哪儿来的啊?”

老爸:“你妈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我:“哪里的垃圾箱啊?我也想捡个儿子去。”

老爸:“……”

搬到省城后,我三十多岁的老爸像个易怒的暴君,整天把我锁在家里。

暴君这种形象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中都有所表述,特征基本上是一样的。暴君夺取大众的利益囤积起来,贪婪地渴求把一切占为己有的权力。但老爸这种暴君只想从我身上夺取自由,目的是把我培养成他希望的样子。中国式父母望子成龙心切,自己成不了龙的,就生一个蛋,希望他能成为龙。希望在那个物质贫瘠的时代是多么重要而美好的东西,可惜小时候的我不会知道,对于双职工家庭的小孩,这种禁锢通常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也许是老待在家里实在烦了,也许是刚看完《基督山伯爵》,我也忘记了怎么想的,反正终于有一天我鼓起了勇气,站到了我家阳台的台子上。

老式的房子,有开放式的窗台和带刺的防盗门。面对这一切,我有了基督山伯爵的勇气,却没有他的能耐,站上去就傻了,四楼啊,他跳崖还有大海接着,我掉下去就是土地,必死无疑。

万分危急的时刻,对面楼的老奶奶发现了我,隔空大喊,让我站着别动。在那个家里连电话都没有的时代,我也不知道老奶奶怎么通知到老爸的,当他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楼下的时候,我已经在阳台上站了至少半个小时。

幸好我那时候是个还算听话的小孩,幸好我爸的单位离家很近,不然,我就没有然后了。

我长大以后,老爸说,当时那个画面在他脑海里回荡了好几年,每每噩梦中惊醒,都是因为我在他梦里从楼上摔了下去。

但这次不成功的越狱对来我说有着非常积极正面的意义,从此我自由了,砸破了别人家的玻璃,打破了邻居家小孩的脑袋,活像《七龙珠》里解脱封印的短笛大魔王。

我爸再也不管我了,可能他觉得赔别人点钱,总比我把命丢了损失小,毕竟在养我这件事情上已经投入了这么多年的资金。

我像匹脱缰的野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上了小学也不写作业,每天放学捡根棍子敢打敢杀。

那时候学校周边陆陆续续开了几个游戏厅,《侍魂》《街霸》《拳皇》,都是热血小男孩的游戏。这是一个相对公平的擂台,只要平时多下点功夫,你可以在这里赢过现实中比你身体发育早的大男孩们,但也有被人叫出去暴揍一顿的风险。

我就这么在游戏中沉迷直到高中,每天上课都在脑海中演练各种大绝招,什么十二连斩、无限连击……下课了背个书包就向游戏厅冲去。

对无法自控的孩子来说,游戏和学习是成反比的,老爸每次拿到成绩单都沉默不语。有一次我期中考完,看到他看了一眼成绩单默默走去阳台抽烟,虽然背对着我,但氤氲的烟雾从他头顶冒出来,我似乎隔着屋子都能感到他的疲惫。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老了,白头发又添了许多。那天夜里我想了很久,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后来我决定好好读书,不再让老爸操心。也幸亏高中的知识好学,一学期的工夫,我从年级300名跳到了前50,成了所有老师口中的奇迹。

成绩好了之后,我发现他还是经常跑到阳台上去抽烟。直到有一天我推开阳台的门看到他手边的收音机才知道,原来他是喜欢边抽烟边听单田芳讲《水浒传》。

老爸在省环保局下面的监测站工作,上班就是在一个单独的小办公室里操作操作电脑,每天准点发布一些环境检测的数据消息,其他时间他都自个儿在看书,除了上下班跟看门的大爷打个招呼,估计一整天都没机会跟人说上一句话。

有一次我回家没带钥匙,去他单位找他拿,走进他那个狭小的、电脑服务器轰鸣的小世界,看到他孤独地看书的模样,我看见一个男人无用武之地的悲哀。我对自己说,不要成为他。
来源: 豆瓣 责编: Ki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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